转天一早,陆飞带着铁捶来到了金明池。
    说是池,其实远比池要大得多,早在十多年前大周开国皇帝郭威在位时,思虑着大周禁军强在马步军,而想要平定江南那就非得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军不可,可汴梁一带找不出一处能用来训练水军的地方,遂发动了汴梁周边十多万民夫在汴梁城内人工开挖,不过郭威心大太,而那时候的大周国力根本不容许他如此做这么大的工程,再加上战事不断,工事就变刘断断继继,直到后来赵炅上位才稍具规模。
    勉强完工的金明池并没有达到预期的规模,如果要用它来训练出一支数万人的水军那肯定是扯淡,城内开挖出来的人工湖,无风无浪,水军们乘着三丈长的战船都能如履平地,就这条件再怎么训练也没可能拿到水网纵横的江南去丢人,所以今天的金明池实际成了一处皇家园林,春夏之时,湖两边的美景那是让人流连往返,天子在一众宫娥的环绕下泛舟其上那是何等待的舒心惬意。
    不过这到底是五代十国的末世,不管哪个王朝上位,几乎都是从一片废墟里爬出来的,国力都孱弱不堪,还没有哪个皇帝敢直接将金明池收入皇家专用,表面上还是得用于水军训练,有时候皇帝们来了兴趣也会领着一帮子王公大臣们来此检阅一番。
    到了大唐这会,金明池的水军训练早已荒废了,如果不是田重进的事,陆飞压根就没有想起这支军队,昨天一查花名册倒是让他有些意外,没承想这金明池的水军还是很有实力的,人数常年维持在五千上下,大小船只也有三百余艘。
    听说新任殿前都点检还有内殿直的人今天要来金明池校检水军,一大早就接到消息的众水军指使们马上就开始忙活了,此时全军已经按编制在湖面上整队相迎,浩浩荡荡的船队几乎将半个湖面都遮住了,至少在陆飞从远处看来是这样的。
    铁捶陪着陆飞,前面百十步外已有十多位水军的将领正恭候在那,铁捶有些纳闷道:“大哥,您不会是真的想水军上前线吧?”
    陆飞哼笑着反问道:“为何不可,水军这些年养尊处优,没少吃皇粮,总得给找他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铁捶咧咧嘴,用马鞭指着远处湖面上颇为壮观的船队,道:“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您要不说俺都没想起来俺还统着这么一支军队,早上俺有个部下找俺说来着,那小子以前就是在水军混差的,还是个小都头,他说水军这些年仗着天子的亲睐,专横跋扈,从兵到将是贪腐成风,要想升官那就得使银子,当官的吃空额,当兵的敲诈勒索,大哥你看呀,您现在看到的这些战船,去年就停在这位置上,一年多了就没动过窝,俺估计都出不了这金明池。”
    陆飞一扬眉,笑道:“我知道。”
    铁捶纳闷道:“您知道还要用他们,这整个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兵渣子。”
    陆飞嘿嘿一笑,道:“辽军连这样的水军兵渣子都没有。”
    金明池水师不受殿前司统辖,陆飞在这是受尊敬的,前提是在这些天朝廷里吵得沸沸扬扬的裁军之祸并没有蔓延到这里,这让水军松了一口气,饭碗算是保住了,这会听说还有仗打,倒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陆飞没有上战船,只是在一些将领的陪同下在岸边煞有介事的看了看,谁知道这些战船会不会因为年久失修而突然沉了。
    **
    ……河北德州以南一百二十里,齐州城,真的有无数的辽骑出现在了黄河北岸,其实这里只是流经齐州地界的一段黄河分支,河面并不宽,当地人唤拒马河。
    河面上搭建了很多浮桥,骑兵直接跑马过河南下,辽军如洪水一般蔓延过河。北岸的平原上,不仅有辽骑,还有不少步兵列阵,那些是辽军的仆从军,主要是奚族人,也有一些女真奴隶做杂兵。
    辽军长驱渡河,完全没有遇到抵抗。
    一员披着斗篷带着毛皮帽子的大将在前呼后拥中策马来到河边,他看着河岸的无数人马,又望向东边,用契丹语问道:“齐州城还没动静?”
    部将道:“刚才探马回报了一次,齐州守将带着八千唐军龟缩在城里,正在加固城防,不敢出来迎战。”
    大将伸出手指,笑着捻平鼻子下面的“美”胡须,大声道:“就算他出来,英勇的契丹勇士也能把他打败!”
    部将附和道:“契丹人是狼,蛰居在雪林里许久未出,也是兄猛的野狼;汉儿是羊,只能躲在羊圈里,簌簌地发抖。”
    “哈哈……”一众辽军将士听罢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拒马河以南就是大唐地界,东边有雄州、怀州等重镇;西边就是德州。德州南下是齐州……赵家堡就在德州和齐州之间。
    赵家堡这地名大概就是因为这地方很多户都姓赵。赵虎便是这村子里的一个十八岁的壮实后生,他是这户家的独苗,爹娘早就想给他成家立业了,也有不少媒人来说,但赵虎一直不愿意;他想着的是同村的徐二娘。
    过阵子就找人去提亲。赵虎心里琢磨着,跟着他爹从院门走进自家院子。父子俩都是瓦匠,上午刚刚去帮人盖瓦回来,便在院子里浇水洗手臂。不一会儿他|娘端着水走出来,赵虎便把一袋铜钱拿出来,说道:“娘帮我放着,俺凑够钱要买马。”
    他|娘嘀咕了几句买马有啥用,还要费粮食,接着又唠叨起儿子该成家了云云。
    赵虎笑道:“娘还担心俺找不到媳妇?俺要找徐二娘!”
    “明日我问问你三婶。”他|娘便言语了一句。
    赵虎忙道:“先别急一时,等俺买了马!”
    他说罢看着院子里去年新修的大瓦房,还有土夯的矮围墙,站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说:“得弄些花花草草种在墙后,院子里也要栽两颗桃李树。一开春,全是花哩!”
    赵虎想把家里弄得更好看,毕竟修这座房子真不容易,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地干,不仅种地,还养猪、羊、鸡,父子俩有手艺,哪里有活干都问着要去,自己修窑烧瓦卖……除此之外,还要服徭役、纳很多粮。不过还好,多年的汗水和省吃俭用之后,赵家越来越好。
    现在他有了新房子,仓里储了粮食,窖里藏了铜钱。等家里的羊卖了,存的铜钱再拿出一些,赵虎打算买一匹马……到时候作为一个富足的后生,在乡亲们的夸赞之下,他穿上新衣服,骑上高头大马,去迎娶漂亮的徐二娘。
    赵虎脑子里一阵想象,高兴得几乎想手足舞蹈,便对着厨房那边大声嚷嚷道:“还有一会儿吃饭,我出去割点喂羊的草回来。”
    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一阵哐哐哐击打盆儿的声音。便见一群人涌到了村子里的路上,乡老喊道:“契丹人要来了!乡亲们赶紧收拾点东西走!”
    一个同族的老头骂道:“赵虎,你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你爹娘,拿点吃的穿的就马上走。大伙儿往西进山,或者往南过河去齐州。”
    “契……契丹人?”赵虎懵了,愣在那里。
    老头道:“契丹人骑马来的,不赶紧的,想跑都跑不了!”
    这时柴棚里的赵爹和厨房里的妇人都出来瞧,外面的人一个劲在喊“契丹人来了”,众人惊慌失措,村子里的狗在到处汪汪直叫。不多时,又有叔伯家的人过来,让赵虎爹一家子一起走。众人七嘴八舌,说契丹人凶狠无比,杀人放火劫|掠什么都干。
    “快把羊牵出来……可俺家的房屋和仓里的粮食咋办……”妇人急得哭了。
    “凭啥,凭啥!”赵虎瞪着发红的眼睛,一脸怒火。
    他知道修好这新房子,得积攒多久、花多少力气和汗水;还有仓里的粮食,在地里时是精耕细作,侍候老娘都没那么上心,平素尽吃粗粮填饱肚子,好不容易才省出来。圈里的牲口,也是养几个月了才长大。他从小就帮着爹娘干活,一家子许多年的积累才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全家能过得踏实,能活得像个人样、得到远近人们的夸赞。本来还等着以后家里更好,攒更多的钱和粮食,再多买几块地……
    赵虎越来越恼,吼道:“俺哪都不去,谁进俺家,俺就砍死狗|日|的!”
    赵虎本来就长得壮实,偶尔与人打架都能赢,这时动了气,便进柴棚里找出一把砍柴刀来。他的爹娘见状吓得不行,亲戚也劝,契丹人是披坚执锐来的,人又多,去拼命只能送死。爹娘劝他和亲戚先走,他们在家看着,赵虎不走。
    这时外面鸡飞狗跳慌乱异常。赵家老头说儿子是家里最要紧的人,性子又急怕反而惹出祸事来,便找出绳子来,将赵虎绑了个结实,让他叔伯家的驴车带走。
    ……及至下午,外面果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赵老头和老妇把门窗都闩上,拿东西顶住,然后拿了一把柴刀躲在家里。
    不多时,便听得“砰砰砰”的敲门声,接着“哐”地一声大响,赵老头大骇,紧紧握着柴刀贴着墙盯着门口。顿时便有几个披甲大汉冲了进来,他们看着赵老头手里的柴刀,便叽里呱啦地嚷嚷起来,前面的把铁锤子扛到了肩膀上。忽然“嗖”地一声,一枝箭飞过来,正中赵老头的眉心,他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了下去。
    妇人一愣,顿时大哭扑到了赵老头尸体上。一个契丹大汉走了过来,猛地一脚踢翻了她,拽住妇人的膀子就往外拖,把她丢在了院子里。外面的土路上一些身上只有少量铁片的步行士卒也冲进来了,涌进房子里到处找。
    妇人趴在地上动惮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把圈里的猪羊牵走,还有人拿着麻袋装粮食扛着出来。后来不知谁往柴房里丢了一把火把,柴薪燃烧,很快就像瓦房上蔓延,整座房屋渐渐燃起了熊熊大火。
    ……赵虎在去西山的路上,次日便挣脱了捆绑,沿着大路回来了。还没到地方,就看到村子里浓烟弥漫,他赶紧跑回家,只见还剩几面熏黑的土墙,里面还在冒烟,啥都没了……赵虎顿时感觉手脚发凉,又悲又怒。急忙跑进院子里,看见他|娘还蜷缩在地上,赶紧跑过去扶起来。
    妇人看见赵虎,红着眼睛道:“你爹死了,死了……你回来干甚,快逃。”
    赵虎大哭,将他|娘扶到围墙边靠着,忙拿了一根木杆,跑到废墟里找,终于在黑灰里找到了一惊烧得黑糊糊的尸体。他把尸体拖出废墟,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
    哭了一会儿,他想起另一个人来,便拿着木杆跑出了院子。跑到徐家宅子一看,听到里面一阵哭声,便走了进去,见院落里一片狼藉,各种杂物扔得到处都是,房子却还没被烧掉。一具尸体停在门板上,一个老妇在那哇哇大哭,眼睛都哭肿了。赵虎上前一瞧,死的人是个后生,便是徐二娘的弟弟。他急忙问道:“婶子,二娘逃走了?”
    老妇还在哭,用手指了一下。
    赵虎顺着方向看去,是个草棚。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些破碎的女人衣服,草上还有血迹。他的脑子嗡地一下,捏起拳头在脑门上猛敲,回身出来哽咽道:“人呢?”
    老妇道:“藏在地窖……被抢走了……”
    赵虎悲愤交加,提起木杆猛地往外冲出来,周围一片废墟,他一时间才醒悟过来,到哪找人发|泄心中的羞|怒?找到了契丹人,又能怎样?
    ……
    齐州城墙上,一身重甲全副武装的唐将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旁边的一个青袍官员正在说话:“辽军在咱们地盘上烧杀抢|掠,将军就这样看着?”
    部将生气道:“此次辽人入寇,不仅是打草谷,起码数万骑!我等不先守住齐州城,城破了你们能有好果子吃?”
    又有人道:“赶紧去雄、霸二城求援。”
    赵忠仁仰头深吸了口气,转头道:“没用。辽军大举入寇,各城首要防务本镇,没有兵力调出来与辽军大股野战;何况,谁来统领诸军?此事本帅已派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一切等朝廷的旨意。”
    他冷冷道:“尔等现在要夜不解甲,巡视各门城防,抓|捕奸细,谨防辽军夺城!”
    众将抱拳道:“喏。”
    赵忠仁抬头望去,一面青色的大旗正在风中乱飘,上面两个字:大唐。
    赵忠仁及周围的武将官员一言不发,许久,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感觉这次辽军来的稀奇,一点预兆都没有。”
    这时忽见一群拿着长杆的人从城下的驿道上走来,周围没有行人,就那么一众人马。赵忠仁等人警觉地瞧着。等了许久,那群二三十人走到了城下,抬头大喊大叫。
    城上一员武将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当前一个后生道:“咱们来投军!”
    城上的人嘀咕道:“这时候来投军,不会是契丹人收买的奸细?”
    喊话的武将便又大声道:“何方人士,叫甚名谁?”
    那后生答道:“赵家堡的人,家里人被契丹人杀了,俺们投军报仇……”
    武将道:“现在全城戒严,不能进出。尔等过些日子再来。”
    那帮人没回应了,却在城下不走。城上很快射出几枝箭来,他们这才后退了一段距离。刚才对城上喊话的人就是赵虎,赵虎见状不知所措;另一个后生道:“契丹人就在齐州,这城里的大将不敢出来,定是个怂货!俺听说朝廷的禁军要北伐了,俺要去汴京投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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