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尸体是刺史府衙的事,说白了就是安桂的事。安桂是法曹参军,也是梁德全的嫡系,他是最能理解梁德全的心思的。五年前,长乐门与燕雀帮火拼的时候,那些尸体也是由安桂来处理的。
    清早起来,暗污的街石上常有几摊已经凝固的褐色血迹。
    几天下来,燕雀帮的反抗极壮烈。他们在暗处,虽时刻被追杀,但一次次刺杀也不间停地发起。长乐门中的香主坛主,据说已被灭了十几个,就连八大金刚,也有两个负了伤。
    潞河码头是潞州城外最热闹的地方了。这里既是创造财富的地方,也是很多生活在底层的苦哈哈们求生的地方。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线条与桅杆的高耸划分了整个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满帆待发的与卸帆下货的船帮挨着帮、舷靠着舷,显出种比任何地方都更闹哄的拥挤。
    岸上拉纤的纤夫挤满了一地,桥上还有无聊的人看着这场百舸争流,噪杂声伴随着掌舵的吆喝声时时响起。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潞州,脏的、拥挤的、吵骂不绝、而又合作无间的潞州。
    宋宁默默地坐在码头边上,今天他还是易了装,扮成一个担粪的才混进来的。
    潞州城外的码头,每天的清晨都是这样的。无数的盐米货物,香料珍异都是在这里卸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听到一个城市真正血管里大河奔流的声音。而这里,也才真正是燕雀帮所有力量的生发之地。
    长乐门的势力有目共睹,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燕雀帮可以被迫地跟他们干,但那种争斗,只能在暗地里,万万不敢在光天化日下与长乐门一较生死,所以宋宁才来到了这码头边上。
    燕雀帮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极大。从梨花街那一条街的窑子,到潞州整个下九流的势力,在长乐门的胁迫下,开始公然对燕雀帮造起反来了。
    燕雀帮的子弟这次也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不只长乐门的人要杀,以前跟燕雀帮有仇、对燕雀帮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诛之。
    宋宁咬了咬嘴唇,这些他不怕,燕雀帮真正的实力不在于那些混混们,而潞州最下层那些真正的苦哈哈们,他们才是撑起燕雀帮最牢固的根基。
    宋宁猛地听到一声呼喝,他扭头看去,是一个长乐门的手下,露着一口黄牙,手里拖着一根绳子。
    绳子的另一头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个人,宋宁虽然叫不上名字,但认得被捆的人是燕雀帮的子弟。
    长乐门那名手下连拖带拉把那名燕雀帮弟子从船尾拉到了船头,那名燕雀弟子被他这么从甲板上一直拖着,面部向下,血流一地。
    只听长乐门那名手下大声呼喝道:“各位船老大听着,宋宁悖德逆行,杀人劫货,刺史大人已经动怒,我今天就是来宣布,燕雀帮三字从今日起,在潞州已整个除名了。”
    周围一片哗然,虽然大家都知道,燕雀门与长乐门不知为何发生了全面的火并,但长乐门如此宣布,还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说着,长乐门的那名手下似乎是为了示威,他把那绳子一吊,吊在桅杆上,把那名捆在渔网中的燕雀帮子弟高高吊起。
    宋宁拳头攥紧了,心中突然一阵痛怒,燕雀帮此番遭了难,帮中的子弟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
    宋宁的耳中似乎又听到了张宝儿慵懒的声音:这是江湖,人在江湖就要历经江湖的险恶!你心中虽气不过,但这是没有用的!
    实力,没有实力,你就是再愤怒,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宋宁忽然低头,此时他还不能出手。这分明就是一个局,出头的是个小角色,但重量级的绝对远不过一射之地。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围得跟铁桶样的密。
    宋宁小心地四处扫了扫,他看不到长乐门的八大金刚,就像八大金刚也看不到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打算现身,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的。
    只听燕雀帮那名子弟高声叫骂着:“长乐门的孙子们,你们都不得好死!别看你们现在暂时得了势,我们帮主只要一腾出手来,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帮中子弟的声音,宋宁热血沸腾,他没想到自己还被帮中子弟信任着。
    宋宁猛地抬眼,眼里黑压压的,顾不得这么多了,哪怕这是一个局,作为帮主的他也不能容人这么折辱他燕雀帮的子弟!
    宋宁背脊一挺,猛地升起一股杀气来。这杀气逼得四周的人一惊,他们脸上先是现出惶恐,本盯着船桅的眼,这时不由向身边梭巡过来,接着感到了这个戴斗笠挑粪桶汉子的不寻常,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都向两边挪去。
    旁边本尽是挑脚汉子、船工与苦哈哈们,他们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兴奋地在猜想,这个身上突露锋芒的汉子是谁?难道就是帮主?燕雀帮帮主宋宁?
    苦哈哈们之所以要加入燕雀帮,是为了有一升半碗米的进项,也只有燕雀帮满足了他们这点小小的期望。若是燕雀帮没了,那连那一升半碗米的期望也混没了,说穿了,燕雀帮就是他们这些人的保底!
    宋宁身上的杀气凛然充沛,就连寻常人都觉得出来,更别说长乐门中的高手了。只要一见那突然腾出来的空地,站在高处的人便一望可知了。
    果然,半空里传来一声“好!”
    一个人高声大笑道:“宋宁,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宋宁戴着一顶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脚夫茶棚中,如不是这背脊一挺,杀气陡生,在如此拥挤的运河边,是断难有人认出他的。
    但他终于发作了,他不能不发作。
    宋宁一抬头,那顶帽子就已被他甩下。他的眼望向一个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站着一个人。
    宋宁咬牙切齿道:“原来是长乐门二护法!”
    他这么露着牙发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兽,嗜血搏命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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