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贵州境后,爬过多少山,下过多少坡,越过多少沟坎,王阳明已经记不清。一段时间以来,行走在贵州山路上的经验让王阳明知道,阴雨天在驿道行走有多艰辛,青石湿滑,道路泥泞,上坡是进三步退一步,下坡是迈两步滑三步,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跌下万丈深渊,葬身山谷。缠绵的毛毛细雨让每一个行走在驿道上的人,不由自主对灿烂阳光产生一种由衷的期盼与久违的渴望,这样的渴望之念越是强烈,王阳明就觉的毛毛细雨就更是没有尽头,就像天穹渗漏了一般。穿布鞋走这样的山路,几天下来鞋底就能磨穿。本地蛮夷人不要说赶路,就是平时居家过日子,也只有富裕人家才穿得起布鞋,普通人家多穿草鞋,有的人连草鞋也没有,隆冬季节还光着脚丫子干活,就更不要奢望能穿上温暖的棉鞋了。草鞋就是用草料编织的鞋,大至编织左右脚形状的两片鞋底,上面兜一圈草绳或麻绳做鞋带能将其固定在脚上就成。草鞋,有稻草编的,灯心草编的,稍好的就是用棕榈树皮和麻绳做的,在沿途村寨或集市里都能买到,稻草编织的两文钱一双,灯草编织的三文钱一双,棕皮与麻绳做的五文钱一双。王阳明贬谪之路,一行四人,他们早学会穿草鞋,草鞋不贵,但不耐穿,一双稻草编织的草鞋,只能维持一两天的脚力,所以王阳明吩咐希渊,为每个人准备两三双,随时备用,包括自己的。
    穿草鞋走路,尤其在这样的隆冬季节,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草鞋刚上脚,除了脚感到寒冷外,不会让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是,当你站起身子,迈开步子,你即刻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凸凹不平的草鞋会对你的脚底产生强烈的摩擦与刺激,每走一步,疼痛难忍,这样的体验必须坚持一两个时辰,一双草鞋才与脚底充分磨适,变得柔软起来,脚底才不再遭摩擦与刺激之罪。而且每一双草鞋摩擦与刺激脚底的部位是不同的,刚开始穿草鞋赶路的那几天,四个人脚底在不同的部位磨出水泡或血泡,王阳明把穿草鞋的体验诙谐的说成“磨履适足”。等脚底的每一个部位在经历草鞋反复摩擦与刺激后,长出结实的茧子,才能称得上真正的“草鞋行者”。穿草鞋赶路,也有两个好处,一是轻便防滑,坏了就扔:二是在严冬季节赶路,途中休息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裸露在外面的双脚会被冻得生痛。几人的脚都被冻伤,长出冻疮,希渊,除了脚上有,脸上、手上、耳朵上也长有冻疮,王阳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后来他们也像本地人一样,每人又添置了一双兽皮做的鞋垫,垫在草鞋里。尽管开始也磨脚,但一段时间后,磨合了脚,脚上既少遭罪,又多了一层有效的防潮垫,两只脚就好受许多。一双草鞋穿坏了,将兽皮鞋垫重新垫在新草鞋里,可以反复使用,后来又添了葛布做的裹布与鞋罩。王阳明深知,面对如此恶劣的现实环境,与其说是一种感知与学习,倒不如说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外乡人面对万山重叠,蛊毒瘴疠,荒蛮未开,进退两难,风雨交加,饥寒相伴时被逼无奈的适从。坚持与忍耐是王阳明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从湖南进入贵州地界,山峦连绵,沟壑纵横,人烟稀少,耕地稀薄,有时整个江面上就只有王阳明乘坐的孤舟,逆水而行。在湖南境内时,驿道尚且宽敞,能走马行车,村落也相对稠密,物产相对丰富,凭着一纸官文,王阳明一行人在驿站食宿不愁,水路旱路均可选择,有时步行,驿站还为他们提供马匹。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上耽误的不少时日。王阳明知道前途艰险,所以步履蹒跚,贬谪为龙场驿丞,到任并没有规定期限,王阳明不用急着赶路。但是,随着缓慢的步履不断前行,在王阳明的心中又生出一份犹豫与惆怅,中土的文化气息,风土人情,相对富庶的物质条件,王阳明太依赖这样的环境,太喜欢有这样客观条件,太熟悉在这样背景下的生存之法。前路未知,前途未卜,王阳明开始害怕起来,犹豫起来,父亲定下的,自己决议的千里贬谪之行是否正确?如果自己就此停下脚步,一切还来得及。害怕与犹豫又滋生出惆怅的思绪,湖南离余姚并不算远,有水路相通,余姚有温暖的家,有至亲的人,有身处江西孤苦伶仃的妻子。如果不在前行,从此云游天涯,也是一种选择,可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王阳明知道这仅仅是自己一时的遐想,借着这一份无奈的遐想,一解心中之不畅。不想离去却不得不离去,不愿前行却不得不前行,不想做龙场驿丞却不得不选择赴任,这是一种王阳明最不愿接受的人生无奈,最不喜欢的人生拘束,最不想要的人生宿命。漫不经心的继续前行的王阳明,妄图用自己艰辛的跋涉,去前方寻求一个必须寻得的答案,并用这一个答案解脱自己和自己的内心。
    踏上青石砌成的码头,就到了贵州镇远州,水路就算走到尽头。镇远州地处贵州的东边,蛮苗居多,借着舞阳河与湖南通航,是贵州主要通往中土的一个口岸,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这里,算的上是繁华与富庶之地。舞阳河不大,在枯水季也会断航,所以运货载客的船也不可能很大,王阳明实际是乘着一叶轻舟而来,镇远州处在一个山谷里,一碧足够大的崖壁,就压在整个杈杈房的顶上。安顿下后,王阳明几人自然四处打听与了解前路的情况。不问还好,大致明了情况后,前路的荒芜让他们心悸,前路的未知让他们徘徊,前路的艰险让他们害怕,就连一心想早些踏上归途的两位脚夫大哥,面对隐藏在山峦重叠中的前路,也不在催促着上路。说汉话的人,在镇远州成为少数,变成另类,身到镇远州,王阳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不能在犹豫不决,不能在遐想,做其他的选择都是非分之想。即使有一万个理由让王阳明万念俱灰,裹足不前,可是在内心仅存有的一个理由,就足以让王阳明义无反顾的前行。休整与恢复一段时日,选择一个晴朗的日子,王阳明四人从镇远州,踏上同样用青石铺成的西行驿道。
    王阳明四人中,希渊年龄最小,18岁还不到,个头不高,体格却长得壮实。希渊,姓蔡,学名蔡宗兖,阴山白洋人,原来的名号叫希颜。早年读过一些书,后因家道中落,父母双亡,12岁经远房亲戚介绍进入王府做事。王阳明的祖母喜欢乖巧伶俐的希颜,安排在自己身边应答。祖母从儿子王华的来信中知道孙儿返回余姚后就将前往贵州龙场赴任,需从家中选一位仆人随孙儿到贵州,一是照顾孙儿,二是与孙儿做伴,还要读过书,识得些字才能与孙儿有相投的志趣,同时人需忠厚勤快,年轻强壮,无家眷拖累,一旦择定与王阳明赴任贬谪朝夕相伴之人,可以拜王阳明为师,成为其弟子。祖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希颜。希颜,其实和自己的孙儿一样也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自己认准的事,一辈子至死不渝。
    “先生,我已经拜您为师,成为先生的学生,就请先生给我起一个名字。希颜,容颜的‘颜’,听起来有些小器。”希颜咋一个响嘴,摇摆一下脑袋,满怀希望地等着王阳明答复。看来在镇远州停歇一些时日,几人的体力和精力得到充分的恢复。
    “唉——,为师知道你的心思,真是难为你了,希颜,好吧。”王阳明感激的拍了拍希颜的肩膀:“容为师想想。”
    王阳明很认真地想起来。在他眼前,巍峨的大山矗立;极目远处,阳光普照下的崇山峻岭笼罩在青纱帐里,朦胧而神秘;俯首脚下,悬崖绝壁,深不可测……。有了。
    叫过希颜:“为师已经为你想好名字。把原来的‘颜’字改成‘渊’字即可,‘渊’,谓博大精深之意。名号就叫蔡希渊,怎样?”
    “好,好。一字改动,我蔡希渊也变得博大精深起来了。”希渊高兴的往前跑去,追赶上走在前面的郑富力和梁时运,兴奋的告诉他们先生给自己起的名字,并在自己的手掌心上不停写着两个不同的字,嘴里不停的解释两个字的不同含义,好让两人能充分明白。
    郑富力与梁时运是祖母为王阳明千里贬谪之行,花钱顾下的两名脚夫,也是余姚本地人。郑富力四十岁,高大魁梧,练过武功,三节棍,不离身,干了多年的脚夫。梁时运四十三岁,人不算高大,却很敦实,与郑富力合伙揽脚夫营生养家。经人介绍,祖母见过两人,请余姚官府的差人作保,当即敲定下来。这趟脚力付给八十两白银,先付四十两定钱,事情办完后,两人凭王阳明的回信到王府再领起四十两银子。两位脚夫有多年的路途经验,成婚有家室,且有官人作保,应该出不了岔子,沿途主要负责孙儿随身必备物品的背负与脚力,跟随与陪伴孙儿的人多一些,路途中的安全问题也更有利。祖母知道此去路途遥远,道路艰辛,少则小半年,多则明年春夏季才能返回。接到儿子王华的信后,祖母就安排人去打听、了解贵州当地的情况,粗略知道贵州人口稀少,蛮夷为主,语言不通,尚未开化,不产棉花,物资匮乏,气候多雨,山高路险。祖母立及吩咐王阳明的妻子朱氏制备两套铺衬细软、两套棉袄以及鞋袜等,供王阳明、希颜在路途中使用,官服一套待王阳明到任龙场后使用。王阳明所带的行装,祖母已精简到最少,两套铺衬既能保证路途上使用,孙儿日后到达龙场也能派上用场。祖母是明事理的老人,经历世事沧桑,她即使有一万个不愿意孙儿此行,即使再舍不得心爱的孙儿去招这一份罪,孙儿也必须赴任贬谪。祖母也知道,自己能为孙儿做的就是多为他准备些盘缠,穷家富路,她安排管家给王阳明多备些银两,尤其是多备些碎银,以便路途上使用。还玎玲朱氏在棉袄里缝进的一张银票,待孙儿王阳明到达龙场后使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朱氏赶制好棉袄到祖母处取银票时,祖母又多给了一张的银票,叫朱氏一并缝进孙儿的棉袄。敬爱的祖母在准备王阳明即将千里远行的事上一点也不吝惜钱财,与孙儿生死未卜,性命攸关的贬谪之行相比,钱财,在祖母的心里显得微不足道。与孙儿就此一别,也许就是祖母在世与孙儿所见到的最后一面。祖母想到这些也曾黯然落泪,但坚强的祖母将这些悲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从容有序的安排全家人为王阳明远行做准备,她要让自己的坚强与镇定,感染与安抚全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即将远行的孙儿王阳明。
    尽管希渊费尽周折解释,由于郑富力与梁时运没有读过书,只是在干脚夫的营生中略识自己的名字而已。梁时运应付式的挤出一句:“先生给起的名,一定不错呐。”还煞有介事读着两个字:“‘颜’、‘渊’…‘颜’、‘渊’,都一样,都一样。”在余姚人话语中两个字的发音几乎一样。走在后面的王阳明听着三人的说话,好生有趣,三人哪里知道?这正是王阳明所期望的,倘若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回到余姚时,祖母叫希渊,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同。
    王阳明称郑富力为郑大哥,称梁时运为梁大哥,而三人都称王阳明为先生。一路走来,三个人确实很照顾王阳明,拾柴烧火、烧水等事王阳明只动嘴,不用动手,尤其是希渊,始终记着上路前祖母给他的交代,先生身体不好,喝生水容易腹泻,受凉易犯咳疾,水要尽量温热了给先生喝。祖母没有看错人,希渊始终恪守自己的职责,尽管路途上的希渊,已是狼狈不堪,衣服已经开始破难,出门前准备的鞋已经穿完,脸、耳、手、脚上都被冻伤,还是尽力细心地照顾先生。买下一个葫芦水罐,每晚歇脚都要烧一壶开水,以备先生第二天饮用,每一次途中小憩也都尽可能拾柴烧火取暖,将水壶放在火边待水温暖了再给先生饮用,王阳明有时喝下一点凉水,就会咳嗽一阵子,看见先生咳嗽,希渊自己也很难受,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照顾不周才让先生这样的。多亏希渊的照顾,王阳明打小留下的顽疾并没有成为路途中的拖累。真是难为希渊,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痛先生。王阳明想到这些就更加怀念祖母。
    希渊,因为是王阳明从家里带出来的,他与王家有更进一步的渊源,又成为王阳明的弟子,实际上就成了王阳明路途上的小管家,成为王阳明路途中的一种依靠。毛毛细雨仍然下着,希渊给王阳明带上草帽。“希渊,咱们找个避雨的地方歇歇脚,吃点东西,肚子闹腾起来了。”王阳明尽量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对希渊说。
    “好的,先生。”脚步没有停下,希渊四下张望,希望能寻找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那里有一颗大树,雨刚下没多久,大树下应该还能避雨。”希渊指着前面的大树回答王阳明。
    “走。”王阳明朝前方走去,“两位大哥,我们在前面大树脚下歇一歇,吃些东西。”
    “叮当,叮叮当…”马铃声响起。后面有马帮赶过来。近几天,王阳明感到驿道上的行人或马帮明显的多起来。
    “郑大哥,你问一问前面是否有客栈?还有多远。”王阳明及时的吩咐郑富力。
    马铃声近了,七零八落马蹄声也能听到。
    王阳明四人站在驿道边给马帮让路。“马帮大哥,前面有客栈吗?还有多远?”郑富力扯高嗓门向马帮问道。
    没有回答,几匹马个头不大,每一匹马都驮着两梁匡满满的货物,货物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出里面装什么东西,沉重的压在马背上,使每一匹马的鼻息喘出雾气,身上冒着汗气,本地的几位汉子紧跟着马队。
    王阳明四人等着回答,在空旷寂静的山野里,马铃声与马蹄声显得格外清脆明亮。
    马帮走过去,王阳明以为他们听不懂汉话,没有回答,正在遗憾时,走在最后面稍年长的马帮大哥突然站住,转过身来,同样扯高嗓门用手指着前面:“前面是龙里卫(龙里县)客栈,翻过山丫口,就能看到,不远。”撂下话,转身赶路。
    得到准确的回答,王阳明的心里安慰许多。在赶马帮队伍里,能讲汉话的人相对多一些,否则他们怎么通商泛货?
    “这样,离客栈不远了,”王阳明用商量的口气对三人说:“我们赶到客栈再休息,饿了,自己吃一些,但脚不能停,我们就在客栈休整一下,我判断不错的话,这里应该是龙里卫,距贵阳还有一天的路程,等雨停了,我们加紧脚力一天就可以到贵阳。”
    “行!”三人受到王阳明话语的鼓舞,都认同。
    郑富力与梁时运在路途上很有经验。有一次王阳明向行人问路,他像往常一样作揖施礼后文绉绉地询问,对方好似没听明白,直愣愣的看着王阳明,王阳明自己也被弄懵了,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此时,站在身旁的郑富力扯高嗓门一通明明白白的询问,对方也同样扯高嗓门给了一通准确无误的回答,完事后各走各的路,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事后,郑富力与梁时运告诉王阳明向行人问路,一定要扯高嗓门,大声询问,让对方听明白,对方也会扯高嗓门大声回答你。这是赶路人都默许的惯例,问得清楚,听得明白,答的准确,既不耽误别人的行程,也不耽误自己赶路。尤其是向马帮问路,更应如此,因为人可以停下脚步来,马却不会停下脚步等人。一行一道,一点不假啊。王阳明从心里很是佩服两位大哥,在脚夫行当里摸爬滚打多年攒积下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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