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冬狩的时候,魏无忌猎杀鹿王,得到了魏王和太子的褒奖,但无忌本人却提不起什么精神,怏怏地提前回大梁了。
    他先是在自家府邸中消沉了三天,才在须贾的劝说下振作起来,投入到繁忙的事务中去。
    生活仍在继续,时钟的指针无法停摆。
    两个月后,燕、赵共相乐毅派出的使者来到了大梁。乐毅与秦、魏、韩三国约共伐齐。
    又三个月后,魏王以晋鄙为将军,派遣六万人,向齐地进军。
    五国伐齐的大战即将打响。
    魏无忌当然也在出征的六万人之列。
    三月初三这天,魏王亲自出城十里,为出征的将士们送行。
    六万人的队伍在大梁城外的大道上排开,亦是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长亭之下,魏王带着太子魏圉、大司农魏齐立在一边,另一边则是此次出征的三名高级将领。从左至右依次是将军晋鄙、上大夫芒卯、骠姚校尉魏无忌。三人的身后,又有十数名校尉傲然挺立。
    “诸位将军,此番出征,建功立业、耀我国威,这等重任,全在你们身上了!”
    魏王扫视诸将,心中着实感慨万千。
    每一次战斗,都蕴藏着未知的危险。魏国自从霸权衰落以来,更是败多胜少。
    尤其是魏王遬即位以来,似乎还没打过胜仗。
    可以说这一战,背负了朝野上下的期望。
    “取大爵来,寡人亲自为诸位将军壮行!”
    魏王大袖一甩,早有内侍端着托盘,在一众将校身前站定。魏王拍开一个大酒坛的泥封,抓起酒坛晃了晃,顿时有一股酒香弥散开来。
    “此乃惠王时窖藏的高粱酒,至今已五十年了!”
    魏王端着硕大的酒坛,将内侍们端着的青铜大爵一一注满后,慨然道:
    “今日,魏遬为诸位壮行,请满饮此爵!”
    晋鄙等将校皆是异常激动,齐声高呼:
    “谢王上!”
    众人先后接过大爵,咕咚咕咚喝干,这高粱酒甚烈,酒量差的人已经是脸色微红。
    将军晋鄙道:“请王上放心,此番出征,臣必战而胜之,不辱我大国之威!”
    “好!”
    魏王径直来到晋鄙身前,握住了他的手道:“无忌年少愚钝,还请将军多加关照。”
    “末将不敢当啊,无忌公子天纵奇才,乃是大梁第一的少年英雄。此次出征,说不得还要靠公子出谋划策。”
    “将军说笑了,什么大梁第一的少年英雄,都是洞香春的那帮人乱叫的。”魏王嘿嘿笑了,他当然是不放心小儿子少年从戎,可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半年来魏无忌一改早些年的纨绔心性,自加冠以来,已是成熟了许多。
    魏王又勉励了晋鄙和芒卯一番,才来到无忌的身前,板着脸道:
    “听着了,你乃千金之子,不可与将士争功。”
    无忌点了点头:“孩儿遵命。”
    他知道,他以公子之尊,从军征伐,在旁人眼里,就是混经验,混资历。就算是他自己跟老王讲过多次,魏王也对他建功立业的想法不以为然,更何况是别人呢?
    “别冒险,听到了吗?”
    “是。”
    “好了,去吧,好好地出去,平安地回来。”
    魏王满脸的皱纹终于稍稍舒展,伸出手来拍了拍无忌的肩膀。
    无忌紧抿着嘴唇,莫名地竟有些伤感。
    他是夺舍而生,并没有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但就算是这短短的半年多,无忌也从魏王这里收到了远超应得的父爱。
    他不知魏王为何会如此宠溺这个幺子,但他能做的,唯有尽人子的本份,常常出入王宫,在魏王膝下尽孝。
    魏国的未来究竟会怎样,魏无忌本是记不得太多细节,更看不透这乱世的迷雾。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他魏无忌,绝不甘心受命运的摆布。
    然而关于“命运”这个话题,此时却有一人仰天长叹:
    “这就是我的命!”
    他是谁?
    草长莺飞,齐鲁之地已经迎来了春天。
    在熙熙攘攘的临淄城里,他被拘束在一辆狭小的囚车当中。
    宽大又华丽的朝服被囚车的木刺割出许多窟窿,平日里总是打点得一丝不乱的长发,也已经凌乱地披散在身后眼前。
    为了羞辱他,齐王用剑斩去了他的冠冕,但仍不能磨灭他的斗志。
    尽管此时衣冠不整、面带血污,他仍是那个胸怀丘壑,气度凛然的论客。
    他是苏秦,是齐国丞相,亦是燕王职的生死之交。
    他是一怒而天下惧的纵横论客,亦是行阴事、善矫饰的间谍。
    他是燕国的忠臣,亦是齐国的奸佞。
    就在三日前,燕赵联军于灵丘会师的消息传到临淄,他作为燕国间谍的秘密也终于被齐人揭露出来。
    当他与燕王、燕相乐毅来往的书信被齐人大声读出来的时候,齐王田地狂怒地吼道:
    “苏秦,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秦似乎对此毫不意外,只是微笑着道:
    “苏秦无话可说。”
    齐王向来自负,亦曾就纵横国是与苏秦多次争论,他本以为苏秦会争辩。
    他在心底,甚至期望着苏秦能够争辩。
    相比于那些义愤填膺的朝臣们,齐王无疑更不愿相信苏秦是燕国的间谍。
    五国伐齐之事,已迫在眉睫,倘若苏秦与此事无干,齐王大可继续任用他,不论是去合纵连横,还是去治民理政。齐王欣赏苏秦的才华,佩服苏秦细察人心的洞见和长袖善舞的手腕。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燕国的间谍?”齐王不解地质问着,“本王难道还不够重用你?燕王能给的,本王何尝亏待过你?”
    苏秦仍是挺立在朝堂上,身形笔直,像一株孤独的苍松。
    “王上从未亏待过苏秦,苏秦亦是无以为报。”
    齐王的愤怒、齐王的质问,似乎全然不起作用。苏秦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接纳着所有的诘难和指责,对于齐人指控的诸多罪名,不论是否真是他做的,他都一概接下。
    良久,齐王终于明白苏秦只求一死。
    他颓然地瘫坐下来。似乎被指控的人是他,而不是苏秦。
    末了,齐王终于摆手道:
    “苏秦之罪,虽腰斩弃市,亦不足解齐人之恨。三日之后,城南校场,五马分尸!”
    朝堂上的齐国大臣们一阵欢呼,苏秦亦被甲士拖拽下去。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那几封与燕王、乐毅的通信,其实是苏秦故意留下来的。
    多年为间,苏秦早就养成了书信阅后即焚的习惯,但在最后这一年,却完整地保留了这些东西。
    天空蓝的让人心醉。
    朵朵白云慵懒地躺卧在天边,和风吹来,只觉沁人心脾。
    齐王要处决他的消息在三日前已经传开,整个临淄酝酿了整整三天的愤怒和怨恨,此刻正化作无数的咒骂回响在四周。
    “杀了他!”
    “挫骨扬灰!”
    “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秦面无表情,闭着眼睛长吸了一口南风吹来的新鲜空气,觉得整个人快要飞翔起来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的头颅和四肢被枷锁固定,“啪、啪”地鞭子抽在黄牛的背上,五头健壮的公牛在四周哞哞直叫,开始迈开四蹄向前踏步。
    像是被两头拉扯的绳索一般,苏秦的四肢猛地绷紧了。
    在这个被数万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校场,在咒骂声中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的低语:
    “王上,臣幸不辱命。”
    蓝天之上,有孤鸿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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