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欲窃钩乎?欲窃国乎?
    这个布衣青年的头一个问题,让孟尝君忍不住想起一个人来。
    天下有名的学者庄子曾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平常人偷窃腰带上的带钩,都有可能被抓起来处死。而权臣偷窃了一国的权柄,反而跻身于诸侯。
    庄子所谓的“窃国者”,就是田齐宗室的祖先:田恒弑齐简公,而田和更是将齐康公放逐海上,自立为齐侯。
    布衣青年旧事重提,以孟尝君先祖之事讽刺今日的局势,着实令孟尝君感到出乎预料。
    虽然如此,孟尝君仍不会轻易地认同眼前这个无名小辈。
    “我田文做事光明磊落,行得正也不怕人说。我从未窃钩,亦无窃国之念,你究竟想说什么?”
    “孟尝君自诩未曾窃钩,可是你在魏国身为丞相,却把持朝政,与魏国宗室为敌,不是窃钩又是什么?”
    “我再说一遍,老夫的丞相之位,乃是魏王请我做的,可不是我汲汲营营求来的!”
    孟尝君复有愠色。
    “孟尝君的相位是怎么得来的,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的是,若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孟尝君的相位一定会失去!而等到你百年之后,诸子皆不成器,更有身死族灭之祸!”
    布衣青年再发惊人之语,孟尝君顿时气得手脚发抖,可越是这样,孟尝君反而越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来,是因为青年所言之事,无不印证了孟尝君的隐忧。
    青年此刻更是侃侃而谈:“孟尝君虽然享誉四海,但是内心却害怕得很,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啊。你若非是害怕失去相位,又为何再三强调是魏王请你做的?可是你当然也明白,魏王虽无雄才大略,但也不是愚钝之人,倘若被魏王识破你并无向魏国效力之意,他还会让你做魏国的丞相吗?你为相期间,把持朝政,更多次与太子、魏齐争权,你罢相之后,太子和魏齐会让你活着离开大梁吗?”
    此时,孟尝君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虽然青年所言,无不击中他的要害,但越是到这种关头,孟尝君反而越发冷静。
    他缓缓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轻轻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准备随时亮剑。
    可是,面对孟尝君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架势,青年仍是夷然不惧。
    “孟尝君在齐国时,权势滔天,常与齐王争权。可是到了大梁,却似乎降了格调,只顾着跟太子、魏齐争权。莫非是你也知道自己在魏国如同无根浮萍,所以借着一副眷恋相权的姿态,告诉魏王你并无野心?”
    听到这里,孟尝君不屑地哼了一声。
    “老夫做事,不需他人指点!”
    “可惜的是,不论孟尝君只是眷恋相位,还是妄图窃取魏国之权柄,又或者更进一步……都是一定会失败的。”
    青年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孟尝君忍不住问:
    “为何?”
    孟尝君问了之后,才恍然醒悟,自己已经被这青年牵着鼻子走了。
    可是,若他田文真的有充分的自信,也许根本不会听这个青年人说哪怕一句话了。
    “因为无后!”
    此言一出,孟尝君不由脸色一黯。
    “孟尝君虽然有很多的儿子,但皆不成器。有一位小公子颇有才干,却偏偏是个女人。若是有孟尝君在后撑腰,夕公子的确可以抛头露面,传为一时佳话,但她始终无法继承你的志向和家业。以如今的局势来看,一旦孟尝君有了不测,诸子争立应该是没什么悬念,届时,你生前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此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孟尝君的腰间传来,原来是孟尝君已将佩剑拔出两寸。
    “听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听累了。”
    他已经动了杀意!
    冯谖、须贾两人顿时色变。
    冯谖知道主君既然决定做一件事,就很难再改变,因此劝了也白劝。须贾显然也不想葬身于此,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孟尝君就算拔剑,也不会亲自动手。这座府邸里有很多的剑客藏在角落里,一旦孟尝君开口,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他们两人剁成肉泥。
    到了这个时候,那布衣青年竟然还有心情笑。
    他竟笑着问:“孟尝君可有先祖的胆色,敢窃国乎?”
    冯谖和须贾都以为孟尝君会拔剑,孰料孟尝君的动作竟停了下来。
    “窃国又如何?”
    青年此时终于正色道:“请屏退左右!”
    “冯先生乃我心腹。”
    “那也不行!此乃秘事,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孟尝君皱着眉想了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冯谖和须贾退下。
    须贾虽是一脸的疑惑和担忧,但终究是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远离此地,忙不迭地跟着冯谖走了。
    “现在能说了吧。”
    “敢问孟尝君,可知我主之志?”
    魏无忌的志向?孟尝君想了想便道:
    “从军征伐,为魏国上将吧。魏无忌以庶子之身,有此志向,诚可嘉也。”
    “不然。”
    “那么,就是出将入相,匡扶魏圉,致魏之中兴,他野心可不小啊。”
    “亦不然。”
    “这也不对,那估计就是窃国了?夺嫡称王,制霸中原?他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这想法是不错,然而只能是想想而已。”
    “孟尝君还是没能猜对。我主志在席卷天下,包举宇内,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一战国之纷争,灭七国之威权,致天下一统,海内升平!敢问孟尝君,此志如何?”
    孟尝君绿豆般的一对眼睛精光爆射,眉毛却皱得紧紧的,显然是被这个问题给难到了。
    一统天下?
    这件事不论怎么看,都像是天方夜谭。但此时这个青年如此地信誓旦旦,不免又让孟尝君疑惑。
    魏无忌真的有此志向吗?
    若果真如此……他堪称魏国王室、不,堪称天下第一了。
    孟尝君对于魏无忌“夺嫡称王,制霸中原”的可能性嗤之以鼻,认为只是想想而已。但此时听到魏无忌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却又忍不住地心动。
    “一统天下”这四个字,像是为孟尝君打开了一扇大门,让他在一瞬间领略到了很多以往所见不到的东西。
    思忖良久,孟尝君终于发问: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把阿萝嫁给他,辅佐他一统天下?”
    “不错!执拗于百里之封地、一国之权柄,终究不过是小计,与我主平定四海的大志相比,不足一哂。孟尝君若是审时度势,当可以田夕公主为纽带,与我主共治天下。君之女为后,君之外孙为国储,此为窃国也!”
    “我最后再问一句,你让我怎么信你?”
    面对这个问题,青年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意外。
    “一统天下的事,在公子府中都还是秘密,因为说出来太惊世骇俗了嘛。”
    他站在原地转了转,忽然露出笑容,便大步来到孟尝君的身前,握着孟尝君腰间佩剑的剑柄,噌地声拔了出来。
    “我是公子的门客,我叫范雎,之所以现在报上名字,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因此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或者见到明天的太阳。”
    孟尝君撇了撇嘴:
    “范先生此举是何用意?”
    范雎却在此时将剑柄递到了孟尝君的手里,自己挺身直立,说道: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杀了我,忘记我方才说过的话。第二,就是选择相信我,从今天开始,辅佐公子的霸业。”
    “难道我就没有第三个选择?”
    孟尝君看着命悬于他人之手,却还意气风发的范雎,心中亦是起了爱才之心。他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尊称范雎为“范先生”,而对方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小青年而已。
    此人才干器量,胜过冯谖十倍。若范雎能够投效自己,说不定就能化解之后的种种隐忧了?
    不料范雎仿佛洞察了他的那点小心思一般,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孟尝君彻底打消了招揽他的念头。
    因为范雎说:
    “公子曾告诉过我,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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