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之前,无忌在大梁城的小校场第一次点兵。
    那个时候,他为了立威,让獒卫阿大出手,一口气捶杀了八名不听号令的百夫长。
    在那以后,骠骑营之中令行禁止,再也没有人敢怠慢军令。后来无忌又多次带着骠骑营夜巡大梁,更曾经亲手杖杀了不少权贵的鹰犬羽翼,其中就包括孟尝君府中门客。
    无忌初掌骠骑营的那半年里,身体力行,告诉他手下的这些士兵:什么是军人?
    军人为战斗而生,军人绝对服从纪律,却仍要有铮铮铁骨。
    权贵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权贵愚弄,成为权贵的工具,从而丧失作为军人的立场。
    一年多过去,无忌已非当日那个稚嫩的公子,而骠骑营在经历了战争的锤炼和庞煖的调|教之后,越发地有了一支精兵的气势。
    一千人只是静静地立在校场里,就给无忌一种无声的威压。
    无忌点了点头,朝着骑士们放声道:
    “告诉我你们的番|号!”
    “骠骑骠骑,纵横莫敌!”
    千人的呼喊汇成一道浪潮,在北城发出震天的喧嚣。
    “九个月前,五国伐齐,你们在济水战场上,杀了齐国将军触子。
    “八个月前,你们奇袭陶邑城,又死守半个月,令三万秦国大军顿兵城下,不得寸进。
    “你们建立的功勋,我都记得,你们曾浴血拼杀的辛劳,我也都记得。在陶邑城上,虽然有很多人战死了,但那绝不是骠骑营的终点,现在还远未到你们放下武器的时刻!”
    远未到放下武器的时刻?
    立在一侧的庞煖听到这里,眼角眉梢都有了苦色。
    什么叫远未到放下武器的时刻?
    生在战国,一旦从军,这辈子还能迎来放下武器的时候吗?
    骠骑营作为魏国全境内都极为罕见的常备骑兵,可以说是魏军中的一朵奇葩,更是魏无忌手里的一柄利剑。
    倘若骠骑营只是中看不中用的乌合之众,在今次的战斗之后,便很有可能被撤去番|号,但实际上,他们是精兵中的精兵,军人中的军人。
    信陵君有如此利器在手,怎会弃之不用?
    在庞煖看来,骠骑营因剑而生,亦将因剑而亡!
    这时,无忌已是神色张狂地喊道:
    “刚才斥候来报,说楚人来犯,告诉我,要怎么办?”
    “杀!杀!杀!”
    “你们有些人,是从大梁时就跟着我的老兵,还有很多,是信陵本地人。不论你是大梁人,还是信陵人,都是魏人,都是我手底下最强悍、最精锐的士兵!我作为你们的主君,这个时候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们。”
    说到这儿,无忌故意顿了顿。
    校场中弥漫着竭力压抑的沉默,士兵们的灼灼目光聚焦在无忌身上,从那些目光里,无忌看到了渴望。
    ——他们渴望立下战功、加官进爵,渴望沙场饮血、封妻荫子,渴望为逝去的伙伴复仇,亦是渴望着能够守护脚下这片土地,渴望能够守护身后的妻子。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骠骑营,出征!”
    两刻钟后,无忌站在信陵南城的城墙上,看着骠骑营的骑士们排成两列纵队,从城门下鱼贯而出。
    骑士们猩红色的披风和他们暗红色的皮甲似乎混成一色,在平坦开阔的濉水南岸画成了一道长长的红线。
    在阳光的照耀下,这红色红得刺眼,像是女人月经时流的血。
    直到整整一千骑都出了城,无忌却仍然伫立在城墙上,注视着庞煖的“庞”字大旗在队伍中逐渐远去。
    一旁的范雎终于忍不住道:
    “君上,骠骑营虽是难得的精锐,但毕竟仅有千人。难道真的要以一当十,去强攻楚国的万人大军?”
    “范叔,不要偷换概念。”无忌笑了笑,“骠骑营的确是出城作战,但我也不是傻子,怎会让他们去强攻楚军?再说了,有庞先生统军,你不用太过担忧了。去年我在陶邑时,层亲眼目睹了庞先生率领两千骑兵追击秦国的两万大军,还把对方打得屁滚尿流。”
    范雎竭力想要理解无忌的话,但很快就发现仍是徒劳。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战场上的骠骑营,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骠骑营怎么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所以范雎只得叹了口气: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君上的画策和骠骑营的战力,只是……若骠骑营真的能够战胜,那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好了,跟我回府中吧,该去准备春耕仪式了。”
    走下城墙时,无忌一边数着脚下的石阶,一边喃喃地道:“好歹我也是穿越来的,若是不能匪夷所思,还怎么一统天下,怎么做人生赢家?”
    回到信陵君府后,须贾早就在偏厅等候。
    无忌知道,古代的帝王都是很重视农耕的,毕竟民以食为天,农耕乃华夏立国之本。
    因此,无忌打算亲自主持今年的春耕仪式,时间便定在了后天。
    多亏有须贾的辅佐,无忌才得以从繁忙的琐碎事务中抽身开来。须贾担任信陵丞已有三个多月,对信陵城的大小事务亦渐渐熟悉起来,除去一些重大的决策,他实际上替无忌分担了信陵令——也就是执政官的角色。
    此次春耕仪式的整套流程,包括时辰的选择、流程的编排,甚至事先跟商市那边通气,让白氏组织群众演员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大都是须贾来打理的。
    此时,须贾正跟无忌面对面地交谈,最后一次确认春耕仪式的流程和注意事项。
    无忌的脸色多少有些发苦。
    仪式之所以有效,大概还是因为仪式能够影响人的心境,让参与其中的人获得仪式感和使命感。
    这次的春耕仪式,是仪式,也是作秀。无忌向来不喜欢作秀和各种类型的礼节,但既然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相同的时刻,骠骑营的骑士们正牵着战马,渡过濉水南侧的濊水。这两条河道距离很近,从主河道上看,几乎是平行着流向东南方,但在主河道之间,亦分布着大大小小、如零星碎玉般的湖沼。
    庞煖穿着一身旧得发暗的皮甲,眯着眼睛朝身侧的阿大问:
    “我记得信陵君一向喜欢亲自带骠骑营作战的,为何这次却将指挥权全部给了我,自己却蹲在城里呢?”
    未及阿大回答,另一边的梁啸已经说道:“不是说过两天有个春耕仪式,需要他亲自主持么?信陵君为了一个好名声,也是很拼的嘛。”
    庞煖脸上的刀疤一动也不动,只是一双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大亦终于瓮声瓮气地道:“在陶邑之战前后,当今王上和孟尝君府的小公子,都曾经告诫过公子,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批评公子亲自领军作战的事。”
    庞煖的眼中多了份惊讶:“竟有此事?”
    阿大点了点头:“后来,公子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缴幸。这里面有很多道理,我是不太明白的,但公子还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他说,欲将将者,不必将兵,欲王天下者,必先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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