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六章 母女

    侯府正房后的小佛堂内,氤氲着淡淡轻烟,厚重古朴的上等檀香气已经渗透到房梁门柱以及每一件家具里,以至于没有燃香的时候,这里也弥漫着消散不去的浓浓檀香气息。

    “娘,你一定要给我做主!”薛定琬跪坐在母亲身边的蒲团上,早没了那股狂傲之气,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姑娘一样,絮絮地控诉着,那双和侯夫人几乎一一样的黑色水杏眼里泛着压抑不住的羞愤泪光。她长这么大,在娘家婆家几乎横着走,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侯夫人沉着眉头听完,放下手中的佛珠,侧头看向女儿:“她真这么说?”她素昔甚重保养,虽过了鼎盛时期,容貌仍是未减多少,母女两个坐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姐妹,只是神态中沉稳自持,远胜过女儿。

    薛定琬忙点头道:“是呀,而且满院的丫头们都听到了,幸而我今日来得仓促,随身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其他都是正房的人。只是我虽训斥过她们不得传话出去,但若有一两个没守住传了出去,我受委屈是小,若是那事被旧事重提……”

    “昨天刚进门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才一天就忍不住回复原型了,”侯夫人说着瞟了一眼女儿:“你素日也是个威势极重,说一不二的,嫁到你舅舅家连你舅母都不敢说你的不是,怎么今日到了她面前反被辖制住了?平日里的威风哪儿去了?”

    听出母亲话中的不满,薛定琬也很委屈,她本来有一肚子话可以奚落嘲讽那野丫头的,不说别的,光是那和排行不统一的名字以及被马踏断的一条残腿就够她笑话的,而且即便是薛含章当面说出那些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回击挽回局面的。可是当时不知怎的,那双狭长冷厉的凤眸一扫而来,自己心头就颤了几颤,以前只有在暴怒的祖父面前才有过这样的恐惧,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陌生的随时会扑过来的凶残猛兽。那样的震惊惧怕下,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由着她甩袖离去,让自己颜面扫地。

    薛定琬瘪瘪嘴,低声道:“也不知那丫头从哪儿混出来一身的草莽气,跟个刽子手一样吓煞人。”

    知女莫若母,一看女儿面上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头的想法,侯夫人缓缓叹了口气,道:“算了,那些下人我会好生吩咐震慑的。你以后也不要惹她了,我昨日听得樱兰来报,那丫头是腿上绑着匕首进府的。”

    一言既出,薛定琬大惊,她一把握住母亲胳膊:“她居然带着凶器,那不是和亡命之徒一样了么?”作为世家侯门里长大的女子,善用的向来都是暗地里的计量,用言语心计杀人,薛定琬对于明晃晃的兵器认知很狭窄,在她看来,除了像祖父那样有正当使命需要佩戴兵器的人之外,身藏凶器的都不是好人。她不由有些后怕,方才自己和薛含章针锋相对,若是一言不合那边提起匕首来就刺,自己只怕小命都没了,她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把那匕首搜出来扔了,好生治她的罪!居然敢带凶器入后宅,她想杀父弑母么!”

    侯夫人忍不住盯了她一眼,斥道:“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这也是侯门嫡女挂在嘴边的词么?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薛定琬自知失言,她从不敢顶撞母亲,只得认错般低下头。

    侯夫人深知女儿格,这倔强的脾气怕是改不了了,她只得又叹了口气,道:“她自幼长在边关,那里多的是豺狼虎豹般的东狄人,便是主城胡杨城也是朝不保夕,她在血腥杀气中长大,身上自然有些冷硬戾气,习惯随身藏把匕首防身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她并不曾隐瞒身藏利器之事,大大方方让丫头知晓放在何处,这样一来,暂时反倒不好去说她什么了。而且,”侯夫人缓缓起身,在佛堂里踱步,“如今边关不稳,都靠她外祖父撑着局面,前几个月更是传出沈元帅散尽家财充作军饷之事,普天之下对他的忠义行为都是赞不绝口。这时节他把残弱的外孙女送回侯府,也是一番拳拳爱护之心,若是我们在这当口怠慢了他外孙女,传出去只怕于侯府声誉有碍。”

    薛定琬哼了一声:“那野丫头本来就是姓薛的,又不姓沈,他沈家窝藏薛家忤逆逃女十四载本就是大逆不道,如今我们薛家想要教训自家的孙女,难道还需他沈家同意不成?便是皇帝圣上,也无话可说。况且娘您对那丫头客气,她哪里会念您的恩德,我听她话中怨气深重,只怕把她那个不知廉耻的娘的死都怪罪到咱们头上了,只怕那匕首也没那么简单……”

    “琬儿!”侯夫人柳眉倒竖,大怒道,“你是侯门长女,伯府长媳!”

    见母亲发怒,薛定琬吓得忙噤了声,起身长跪:“母亲息怒,女儿再也不敢了!”

    侯夫人口不停起伏,定定看着自己的长女,半晌,无力摇头道:“你若是能有琰儿一半沉稳聪慧,我也不会如此不放心。唉,把你嫁去我娘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薛定琬听得满心不服气,不满地低声哼哼:“娘……”

    不多时,到了午饭时分,侯夫人无心用膳,便将女儿赶了出去,自己一人在佛前默默诵经。

    过了一会,门扇轻轻咿呀,进来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管事媳妇,她手上托盘里是热气腾腾几样素斋,芙蓉豆腐、山珍蕨菜、腰果芹心、清炒玉片菇,素烩芝麻菜并一碗燕窝金丝红枣粥。她缓步走到蒲团边跪坐下,将托盘放到小几上,轻声劝道:“夫人,侯爷虽不在家,您好歹也要用些吧。”

    侯夫人缓缓睁开眼,幽幽叹道:“这两个大的怎么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邓大家的原是她陪嫁丫头,跟在侯夫人身边已经有近三十年,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便劝道:“大小姐就是脾气急了些,说话不防了些,总是从小到大没吃过苦,老侯爷又娇宠了些的缘故,这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算什么。如今是嫁到咱们安平伯府去,现在的伯爷当年本是庶出,既没有科举也没有武功,要不是靠了身为嫡长女的夫人您出面周旋,爵位哪有他的份?怕不是早给二房堂伯家二老爷得了去。伯夫人更是出身小家寒门,上不得台面,全靠您带着出入交友,姑爷的差事也有咱们家的一份力。您对他们有这般大恩,更肯将侯府嫡长女下嫁,这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况且大小姐嫁过去四年得两男,伯府爵位后继有人,更是堵了那起小人的嘴,大小姐也坐稳了未来伯夫人的位置,一世的富贵荣华是跑不掉的。如今她只是年轻不拘小节了些,可毕竟是公侯之家的女儿,大面上从来都是知道分寸不会出错的。再者那些小事咱们家也不是护不住,等过几年她年纪大了子沉稳了,慢慢就都会好的。夫人只管放宽了心才好。”

    这一番长篇大论想必对了侯夫人的心思,她听完后长长舒了口气。邓大家的见她果然不再皱眉,心里也高兴,继续细细说道:“便是礼哥儿的事,也没什么,别的人家还有成婚后七八年才生子的呢,远的像当初的御史刘老爷家,成婚七载后才一连得了三个男孩,嫡长子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呢。便是近的,咱们四姑爷不也是亲家老爷四十多了才得的?照我看,这事也不用心急,咱们哥儿只是身体弱了些,好生调养,顺其自然,必能有后福的,奴婢说句逾矩的话,从刘老爷和亲家老爷看来,只怕这晚得的孩儿比一般人家的更有本事呢!以后夫人的孙子,不是安邦的大将,就是定国的能臣!”

    侯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放下佛珠,指着邓大家的笑骂道:“你这小蹄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口没遮拦胡说乱笑的,小心他们两家人听见要撕你的嘴!”

    邓大家的十分无辜,眨着一双小眼睛:“奴婢说的都是大实话,做什么要撕我的嘴?难不成夫人想要一次得两个孙子,一个大将,一个能臣么?那这样,可得好好给二少补补身子,让她好一举得双胞胎呀”

    侯夫人笑得弯了腰,使劲拍了拍邓大家的,抹着眼角的泪:“你这猴儿,油嘴滑舌。若真能如你所说,我便是一世吃斋念佛也满足了。”

    邓大家的忙扶着她:“太太心虔人善,菩萨一定会保佑太太心想事成,大小姐和礼哥儿都能如愿。”

    侯夫人唇角微抿出一个淡笑,抬头看着慈悲济世有求必应的观世音雕像,悠悠道:“不错,我这一辈子,都是心想事成的,如今自然也不例外。”她话锋一转,眉间骤紧,“那丫头可有什么新文?”

    “没什么异常,”侯夫人话题急转,邓大家的却连反应都省略了,迅速回道:“只在床上睡着了,连午饭都是三催四请才起身的。”

    侯夫人勾唇一笑:“她就这么吃着喝着,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邓大家的忙道:“的确如此,随手就往嘴里送,并不迟疑,跟饿了三天三夜一样吃得极多——若说她心中有恨,为何连一点都不防?若是无恨,为何那样冒犯大小姐?还说出那样的话?”

    相对于她的疑惑不解,侯夫人就清明多了,她微微摇头道:“她不是冒犯,她是在提醒我,礼哥儿欠了她的,我欠了她的,她想让我们对她心怀愧疚,更想要侯爷心中难安。”

    邓大家的本就心思缜密,侯夫人一提点,她便明白了:“沈家唯一能打仗的远方堂侄孙年初战死了,如今整个沈家只有沈老元帅一人,他年岁已大又是远在边关,若是他再有个什么,这位二小姐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她已在边关蹉跎了这么多年,还是个残废,沈家也没能给她找门好亲事,若不回来依靠侯府庇护以侯府小姐身份出嫁,只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如今沈元帅临危托孤,侯府自然不敢怠慢,若能借侯府助力得一门好亲事,趁着沈元帅还在风光出嫁,那身份地位便是截然不同了。”她说着,冷笑一声,“只是这位小姐未免太狂傲了些,刚进府就给大小姐来了个下马威,还抖出旧事指望拿捏我们,当我们都是软柿子不成?”

    侯夫人含笑不语,姿态娴雅地伸指试了一下燕窝粥的温度,微微皱眉:“冷了。”

    邓大家的会意,忙应道:“我去给夫人换一碗热的来。”

    “不用来这了。”侯夫人随手将佛珠放到面前小几上,慢慢立起身,略站了站舒缓双腿:“跪了这么久也累了,想回房歇一会,等会儿直接端到我房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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