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少一照例到村头提了水。
    将咕咕灶房里立着的木桶灌满之后,他特意提了一桶在自己的手上。
    他一边走,一边拿木勺舀出桶里的水,轻轻泼撒在地上,从里屋的角落,到堂屋,到前进的院子……少一浇得很是仔细。
    白日里的浮躁经这么一浇,立时灭了气势,乖乖地随水分的蒸腾而消散了热度、压了尘土、起了清凉。
    耿丁坐在屋子前,看着少一细细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听着灶房里咕咕铿锵的剁菜声。此时,夕阳的光芒正篦过村头的树枝尖儿淡淡地照了过来,耿丁抿上一口俨俨的老茶,悠然地说:“要来雨啦。”
    这一夜三人皆无话。
    ……
    天蒙蒙亮,雾气正盛,一个人影行走于甘花溪畔,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村头。
    他行色匆匆地,停在耿丁的院门口,站在原地,似乎在寻思着什么,不大一会儿功夫,他走上前,也没有扣门,就直接进了院子。
    那人先踮着脚,扬着脖子,视线穿过低矮的墙,分别往后院里少一的窗子和咕咕的窗子望去,见这两个屋子还窗帘紧垂,就料想这两个小家伙都还没起床,于是,自语道:“总算没有来晚。”
    他站在屋檐下缓了口气儿,走到正门前,轻轻地叩响大门。
    未等他的第三下扣门声落下,屋内便有耿丁的声音传来:“是田了兄弟吗?快请进来说话……”
    ……
    太阳爬上山头,雾气转瞬被晒干了。
    甘花溪两畔黄澄澄待收的水稻被饱满的谷粒儿给压弯了腰,有的稻谷甚至重得将头扎进了水里。
    正如庄稼汉田了所说的那样:“今年秋雷来的早,秋老虎比往年都厉害,这甘花溪畔的水稻要不赶紧抢收,恐怕收成要大不如前。”
    听了田了的通报,耿丁望向溪畔,那一片片稻田被太阳打在地上光影奄奄的,让他不禁发了会儿呆,直等他想起田了还坐着等他,才缓缓地点头称是,答复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会马上召集村里人放下手头的活计,都赶紧集中抢秋。眼下,这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村里百十口人要吃饭呢……”
    “还要问问你,你家二爷可算出秋播时日没有?”耿丁又补充了一句道。
    田了的爹,也就是田二爷,在大堰河村掌管天文天象的解释和时令庆仪的召集,四十余载从未出现过纰漏。对于此次号召大家抓紧收播的决定,耿丁还是想再听听田二爷的意见。
    “俺爹说了,今年秋雷的雨量全都供了山神,下到山里去了,咱河畔土地墒情不好,秋播,恐怕也得较往年推迟上几日……”
    听到田了的这番话,耿丁点了点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却很大声音:“今日,就让睡懒觉的这两个娃子也下田,跟村民们一起抢秋去好了。”
    “少一,少一——”咕咕蹑手蹑脚地破窗而入,她一把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扑打在少一身上。
    “醒醒,太阳晒屁股了。你听见没有?!咱俩得忙完这季的抢秋,才能上孤山呢……”咕咕眼珠子打着转儿,显然,她刚才听到了田了和耿丁的对话。
    少一揉着双眼,大脑像是缺了氧似的,口吃着问道:“啥?怎,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田了自家人一般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嘿,两个小家伙!咱还是按老规矩办,咕咕,你帮着何仙姑给稻客们做饭。少一你呢,恭喜你今年加入稻客小人组……”
    “啊?!”少一刚醒过来,还有些懵。去年,自己还是个捡拾稻穗的娃子,不入道行,今年,真的竟升入了向往已久的稻客生力军。
    “少一你莫心慌,姐姐一会儿给你插茱萸、戴香囊,为你行那稻客的开工之仪……”咕咕安慰着少一,可少一的心思却还在开着小差,他想起去年,咕咕也是这样,以给他撑腰为借口,把自己扮成南瓜鬼来吓唬人的,今年,这又是想搞啥明堂?!
    抢秋……听说要去干农活,他哪里还顾得上睡懒觉啊,一咕噜就起了身。
    ……
    少一跟在田了的身后,穿过村舍,向溪畔走去。
    路过旧塾的时候,少一刻意停留了一会儿,那可是他最向往的地方。
    掐指算来,老夫子故去已有一年多了,从此,旧塾的门就关上了,杂草没了石狮。
    但是,即便萧条了,却掩不去少一对这个神圣之处的心仪。他相信村里人说的,私塾是通往云中的桥梁。
    老夫子是村里少数几个去过大周都城的人,他在私塾传授“之乎者也”之余,喜欢把自己年轻时在云中的所见所闻讲上给后生们听。
    少一虽然还没到入学年龄,没上过此间私塾,但是过去却经常趴墙根,听老爷子摆龙门阵,也就听说了外面世界的新奇和广博。
    临死,老夫子也不清楚在这些娃中间,到底会不会有人真的会走出大堰河,继而走出西山。
    他显然无法知道,他讲故事时目光所及的深远处,已经点燃起了这些娃们的好奇心,也点燃起了后辈们新的历程。
    这,当然是后话。
    ……
    溪水哗哗,稻花层层,一高一矮二人走上了田埂。
    少一跟着田了来到抢秋的主战场,他放眼一看,喝!咱耿丁村长的号召力怎生了得,这不,早有村民们大干快上了。
    稻田里,“稻客们”(一向以来,这是对收稻之人的尊称)一个个弯着腰,舞动着手中锋利的镰刀。
    溪水被飞扬的镰刀给映得晶亮闪烁,“嚓嚓嚓——”田埂上响起一片时而齐刷刷、时而此起彼伏的割稻声……
    那一棵棵熟透了的稻子,正被利落地割刀、断颈。好一派收割的景象。
    田埂两旁,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场景:一侧,是捆扎好的稻谷,被整整齐齐立在田埂边上;另一侧的稻谷,割茬看上去长短不一的,割下的稻谷更是四仰八叉的,给撒了一地……
    见到这情形,田了无奈地直摇头。
    “嘿,我说老田,莫欺少年兜穷,莫欺少年手生。”冷娃在地头里喊话过来:“那啥,咱虽然农活手艺孬,稻谷割了个七扭八歪,可咱猎兽……嘿嘿,咱论的是把式,胆大,血气,要不试试?”
    田了听了这鲁小子的挑衅,他也不生气,反而假扮害怕,倒退了两步,作势一屁股跌到田埂上,颤声说:“哎呦呦,我的臭小子,现在你还不到说媳妇的年纪,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万事不求人是吧?!哥等你长大,看你怎么求爷爷告奶奶找人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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