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相府。
    丞相诸葛亮步履稳健,眉含思绪,步过长长的檐廊,归自身署屋。
    他方从城东军营巡视归来。
    仲冬十一月了,各部兵马越冬之衣与粮秣,以及士卒轮休等琐碎,总要前往巡视一番,方能安心。
    尤其是,丞相亦想亲眼目睹,哪各部兵马的士气更胜一筹。
    为了决定,日后乃是留守成都,抑或者是调往汉中,部署筹谋北伐。
    至于为何清早便去,是因丞相近期,鲜少有留宿相府署屋内。
    一乃南中诸郡叛乱,粗纲已定,朝政事务皆少了些,可得日暮归家之时。
    另一,则是他最近多了一身份:大父。
    孙诸葛攀,来于人世间十数日了。
    初,丞相诸葛亮年过四旬而无子,便去信东吴,请长兄诸葛瑾过继一子为嗣。
    诸葛瑾以分属两国,而不敢擅专。
    乃上书征求孙权同意后,才将家中次子诸葛乔,遣来益州。
    乔,本字仲慎,与其兄诸葛恪(字元逊),俱有名于时。东吴时人论,以为乔之才不及诸葛恪,而性业过之。
    至蜀,丞相诸葛亮以他为己之適子,是故,改易其表字为“伯松”。
    诸葛攀,便是他的长子。
    含饴弄孙,乃人之天伦本性,丞相亦不例外。
    虽不会因私而废公,然日暮署事罢归家于途时,尚是可心情急切一些的。
    今巡营罢,亦心有别思。
    既然诸葛乔已为人父,是否应该遣入军中任职邪?
    恩,诸葛乔入益州后,被朝廷拜为驸马都尉【注1】,属侍奉宫禁之职。
    且思且行,身已至署屋前。那值守于侧的小吏,连忙步前,轻推开门扉,垂首避侧迎丞相入内。待丞相步过,便于身后行礼而言,“禀丞相,辰时中,郑书佐曾前来请见。卑职言丞相不在,他便留下数卷竹简,且去门下督署屋候着了。”
    “子瑾?”
    丞相微挑眉,有些诧然。
    他尚记得,郑璞二日后方休沐毕,为何今来请见邪?且携数卷竹简而来,欲上言乎?
    “先将竹简取来。”
    轻轻颔首,让小吏去取书,丞相自行从庋具中取出火燧,燃起檀香。
    “诺。”
    少顷,五卷竹简铺展于案。
    一目十行,逐一看读毕的丞相,于熏香袅袅中,耷眉捋胡而思。
    他终于明了,近日学宫士子群议汹汹,皆抨击逆魏苛政,乃是何人于背后推动。
    且达治知变如他,无需多问,便知此郑璞乃是为北伐所筹谋。
    苏武与耿恭者,乃激励将士死战之心;高不识及金日磾者,乃抚慰南中部落,期其竭诚为大汉征伐;而逆魏戮城及苛政者,乃让巴蜀黎庶,知朝廷为何北伐!
    自古国之攻伐,增赋取粮资、频征发徭运,百姓多苦之。
    然郑璞此举,无异于消弭百姓苦赋税徭役之怨。
    不想沦为逆魏屠刀之下枯骨、不想自家妻女沦为逆魏士卒玩物,当死力鼎助朝廷北伐,攘除奸凶,还我大汉清平乾坤!
    亦很好推行开来。
    郑璞所呈之书,通俗易懂,只需抄录送于各郡县太守县令,令他们遣小吏为乡闾亭长及三老读解,便可让黎庶皆知。
    昔日南征前,幼常曾言“攻心为上”,不想今日子瑾,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竟将“攻心”之道,用于巴蜀之民矣!
    阖目而思的丞相,嘴角微微泛起弧度。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现。
    此郑家子胸中韬略,于巴蜀后辈中,如若松柏置于枯草,不可掩也。
    国有梓才,可贺焉!
    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子瑾才优,伯松若领军职,或可让二人多接触些,看无裨益之处。
    抑或者,不止于伯松一人。
    思至此,丞相睁眸,轻叩案几,“召郑书佐来见。”
    “诺。”
    门扉外的值守小吏,朗声而应。
    门下督,郑璞自身署屋内。
    逼仄的空间,与长久的等候,让他有些心绪烦躁。
    索性,挑起并檐而开的小窗,目睹来回忙碌及巡视甲士,权当解乏。
    一月有余了,句扶依旧没有归来蜀地。应是离乡闾太久,丞相允他休沐时间颇长,以及携妻而来,不宜赶路匆匆吧?
    阿母与小嫣儿,不知收到我书信无?
    天已寒,风雪将至,赶路多艰,若是来成都,还是莫耽搁太久为好。
    还有休然兄,北上汉中郡,竟不知如何了?
    目睹着来往的甲士,还有那已竟生无数小骨朵的寒梅,郑璞思绪如泉涌,品味着独自静坐的惆怅。
    昔日汲汲营营,一心只想多积功累勋,以求得展心胸抱负。
    今身在局中,又有了几分疲惫。
    却是不知日复一日、累月经年的丞相,以及乏守宫禁的天子,是如何熬过的?
    ...............
    “郑书佐,丞相有召。”
    署屋外的值守甲士,瓮声瓮气打断了郑璞的胡思乱想。
    “好。”
    微微颔首,郑璞耷下小窗,快步出署屋。
    一路随那相府值守小吏疾行,穿月门,过阁角,入丞相署屋内。
    未来得及行礼,丞相便眉目含笑,伸手虚引,“子瑾不必拘泥缛礼,且入坐。”
    “诺!”
    闻言,郑璞躬身做揖,径自跪坐。
    “子瑾所呈之书,我已尽读罢。”
    丞相捋胡谓之,“对书中‘攻心’之举,亦觉得对朝廷北伐,多有裨益之处。子瑾休沐之际,尚多有良思,可嘉!”
    “璞不敢当丞相之言。”
    口出谦逊,郑璞亦笑容潺潺,说道,“璞学浅才疏,此五卷书乃是请允南兄代笔书之。”
    州劝学谯允南?
    也是,若非谯周早得闻,安有学宫士子群议纷纷?
    然而,此书辞藻不算华丽,郑璞自身便可执笔,为何请那谯周代笔邪?
    微扬眉,丞相有些诧然,继续说道,“不想子瑾与谯允南如此熟稔,竟可连代笔书之。不过,谯允南学富五车,子瑾多与之交,可得裨益。”
    言罢,微顿,便执其一卷竹简,含笑发问,“嗯,子瑾让其代笔,乃是想谏言于我,让他行走各郡县,传逆魏暴虐苛政邪?”
    “丞相见微知著,璞叹服矣!”
    当即,郑璞便叹赞不已,亦拱手而拜,“因允南兄熟谙天文,璞常求其解惑,故得熟稔。亦得知其人性情推诚达变,能令人听教。是故,斗胆荐之。”
    嗯........
    听罢,丞相鼻音微应,耷眼而思。
    正如郑璞所言,让谯周来主事,似是不错的选择。
    其父祖皆益州大儒,名声甚嘉,巴蜀之地思慕者众;且今又职为州劝学从事,师州郡各地年少士子,亦能让黎庶信服。
    “也好。”
    再度睁眸,丞相声音淡淡,“他已然参与其中,那便让他主事罢。”
    话落,又话锋一转,问道,“子瑾数日前,曾与天子私宴之。天子传言于我,盛赞子瑾才学;不知子瑾,觉得天子如何?”
    呃,天子?
    刚想告谢的郑璞,闻言愕然。
    虽早知,自己与天子宴之事,丞相不可能不知。
    然而,他委实无法想象,丞相竟然以天子如何,来问与他。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连忙俯首请之,“请丞相恕璞不言。璞职不过书佐,焉敢妄议天子。”
    “不必拘束,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
    见郑璞如此作态,丞相不由好笑,摆了摆手,“非我为难子瑾。乃是天子亦想知,子瑾感官如何。”
    乃天子之意?
    莫非,天子乃传言丞相,想将我调入宫禁职近侍邪?
    郑璞心头上,瞬间泛起此念头,亦大为头疼。
    于他人而言,能成为天子近侍,乃幸事。
    然而,他志在领军征伐,可不想,被困守于宫禁内无所事事。
    微微作思绪,郑璞先拱手,昂头而言,“回丞相,璞以为天子乃仁德之主也。然,璞与宴归来后,却是对天子如今深居宫中,颇有忧思。”
    忧思?!
    丞相闻言,笑意一顿,肃容灼眸。
    虽说先帝刘备之前,曾让益州学士尹默授天子《春秋左氏传》,但天子所学,更多是丞相亲力为之。今郑璞竟言,于此颇有忧思,安能不让丞相心切?
    不知觉中,丞相身躯微前倾,催声道,“子瑾速言之!”
    “诺。”
    郑璞朗声而应,口若悬河。
    “璞在桑园时,闻逆魏曹操乃费亭侯之后,家世显赫。因而兴兵以来,心念功业,不顾黎庶艰难,肆意杀戮及暴政苛之。而先帝起于微末,得闻黎庶之苦,辗转南北,是故常怀仁义之心,多恤百姓,得四海赞誉也。”
    “璞数日前入宫,见天子不知宫外之事,是故,心有所忧矣。”
    “因而,璞斗胆谏言丞相,不若让天子巡巴蜀之地,尝黎庶果腹之食,行士卒征途之路,知益州风物,以期他日不为奸佞之臣蒙蔽也!”
    “璞又尝闻,夫雏鹰者,若无决死之心,展翅跃崖,便无有击空翱翔之姿。”
    “亦尝闻,夫寒梅者,若无寒冬之苦,擢立傲骨,便无有芳香满人间之赞。”
    “先帝创业以来,凡战必亲往,以图帅厉士卒锐气。今逆魏强盛,大汉式微,实乃生死存亡之际也!是故,璞以为,天子身负中兴之任,当效光武之风,奋先帝余烈,多外出宫历练,彰恤民之德,显亲卒之仁,以期他日北伐逆魏,可得同仇敌忾之勇也!”
    【注1:驸马都尉,汉武帝时始置。驸,即副,掌副车之马。皇帝出行时自己乘坐的车驾为正车,而其他随行的马车均为副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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