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旱平川前。
    柳隐带着蜑獽军护送粮秣辎重至。
    让以两千士卒虚张声势的郑璞,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干系到身家性命与此战胜负的最大因素,若说他心中没有半点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万幸,逆魏主将魏平十分谨慎与配合。
    “休然兄,待会儿蜑獽军还得辛苦下,接手白昼的值守警戒。”
    在士卒们卸下辎重粮秣时,郑璞也来到柳隐身侧,低声说道,“安岳的麾下士卒,这几日昼夜轮值且心有惶惶,我打算让他们歇息下。”
    以两千士卒森严守备可容纳四五千的军营,且还要迷惑逆魏无法看出虚实,这几天州泰的麾下堪称身心疲惫。
    如今等到了后续兵马到来,他们骤然松懈了那一口气,肯定人人都觉得疲倦不堪。
    对此柳隐也了然。
    是故,他点了点头,不做推辞,“好,子瑾安心。我一路都是顺着祖历河以水力载军辎而来,行军不算劳累。嗯,我让一半士卒先歇下,今夜值守也算我部的吧。”
    亦让郑璞冁然而笑,“那就有劳休然兄了。”
    “嘿,有何劳累的!”
    柳隐笑着摆了摆手,略带自嘲的感慨道,“我每次领军临阵,尽是做些值守及护送军辎之事,早就习惯了。”
    的确。
    北伐以来,他几乎都是守备后方或充当押运粮秣的后军,历经的战事很少。
    军中升迁唯有战功,不临阵厮杀就鲜有功劳。
    看着昔日同时被授予兵权的故交与将佐,不停的积累功勋升迁与赢得沙场名声,而他自己却临阵无门,若是说不心切,自己都骗不过自己。
    尤其是他已经年过四旬了。
    “哈哈哈~~~”
    不由,郑璞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以休然兄之才,不鸣则已,一鸣必然惊人,何必妄自菲薄邪?”
    但柳隐却是没有接话。
    只是笑容略带玩味的看着郑璞。
    亦让郑璞笑颜更盛,作戏谑言,“休然兄若是想此番临阵以本部为前驱,我焉有不允之理?难不成兄归我节制时,尚且能得闲暇乎?”
    顿时,柳隐喜上眉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先谢过子瑾了。嗯,我去安排值守的将士。”
    言罢,似是怕郑璞反悔一样,当即转身大步离去。
    “诸军用命,休然也心切了。”
    目视着他的背影,同样随在身侧的张苞也莞尔而笑,还给郑璞递过来了一片布帛。
    他麾下骑兵不着重甲时,也是大汉最精锐的轻骑曲之一。
    是故,来于途时截杀了不少魏平派遣往祖历县的游骑斥候,顺势搜刮出了魏平的书信。
    所言仅寥寥数字:“援军不日将至,诸位勉之!”
    不是什么紧要军情。
    郑璞随意瞄了眼,便收入了袖子中,“天色尚早,兄困乏否?不若带骑卒与我一并去看看逆魏前方军营?”
    “好。”
    且行,且观。
    鹯阴塞所在地,并不是祖历河汇流入大河之处(今靖远县)。
    因为祖历河与大河在此地汇流时,冲击出了类似于金城郡(兰州盆地)但小许多的平坦河谷,有了可以让士卒屯田自养田亩,却没有狭隘险要谷口作为戍守依托。
    更深一层的考虑,则是在祖历河口修筑了防御工事,也无法借助东侧屈吴山脉的天然屏障,遏制游牧部落从乌水河谷抑或者是河套平原进入河西四郡。
    恰好,大河经过祖历河口后,便受到山体所挡,倏然弯曲折向西,绕过屈吴山脉后才再度向北的河套平原流去。
    亦提供了山势遏水的天然险要之地。
    当年汉武帝开边后,出于战略考虑,戍守工事修筑分别选择了两处。
    其一,乃是屈吴山脉西端的媪围县(今景泰县城东南的吊沟古城),那是防备游牧部落穿行了荒无人烟的大漠,从北杀入河西走廊的屏障。
    另一,则是沿着祖历河口往西北约莫四十里处(今红山峡一带),修筑了如今的鹯阴塞。
    此处的大河,历经了祖历河口处的平缓后,骤然遇上堪称“两侧悬崖一线天”的峡谷,让汹涌的河水像一头憋足了气的巨蟒,咆哮着、奔腾着、怒吼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恨不得冲破悬崖峭壁的束缚。
    而鹯阴塞修筑在此地,有峡谷与大河位屏障,自然也可称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城塞外进入河西走廊的渡口(今平川区小黄湾村),却是呈现“s”形弯曲缓流的狭窄河道,极易在冬季时结冰。
    这也是让防御者无比头疼的防线漏洞——
    在以往的历史进程中,河套的游牧部落就没少趁着冬季鹯阴渡口河面封冻之时,踏冰而来。
    万幸,大河与屈吴山脉并不是无缝相连的。
    山与水之间,还夹着一片西宽东窄、唤作“旱平川”的山前小台地。
    这也给鹯阴塞的防线守备,多了一个亡羊补牢机会:在冬季大河河面冰封之时,可以别遣兵马在旱平川狭窄的东侧,落下营寨遏制敌军顺利通行渡口。
    逆魏守备河西四郡的将军魏平,如今就将营寨坐落在旱平川东侧。
    虽然如今已经是夏四月,河水冰层早就化了,不存在汉军踏冰渡河的隐患。但魏平不想将所有兵马都挤入鹯阴塞中,以免破坏了原先分工明确的守备。
    另外,他也想适当给予汉军一些压力。
    比如此地拦截他的汉军,就不敢回师去围攻祖历城池。
    权当是牵制,让祖历晚些易手也好。
    毕竟汉军从陇右出兵万余人前来祖历的军情,他麾下斥候也证实无误了。
    牵制了四千汉军再此地,面对六七千汉军围困,尹奉以四千将士守城,应能守得住吧?
    就算是被攻陷,时间也没那么快。
    带着如此心思的魏平,在勒令各部将率不可轻启战端之余,依旧频频派遣着游骑斥候打探消息,以不变应对万变。
    但在祖历城头上的尹奉,深邃的目光里却早就有了觉悟。
    一月之内,城池必然易主。
    甚至时间更早。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情势使然。
    祖历县是孤城的缘由,乃是因为祖历河水味苦咸,人畜皆不可饮用,亦不能用于灌溉。城外的田亩,皆是依靠着沟渠引大河之水灌溉的。
    是故,人口一直不多,粮秣贮备也很少。
    春四月恰好是即将步入青黄不接之时,城内四千将士与黎庶每日消耗的粮秣十分巨大,若一个月之内得不到河西的粮秣补给,就断粮了。
    兵者,无粮自溃。
    另一层缘由,乃是他麾下四千将士决死之心堪忧。
    这与河西四郡的权利博弈相关。
    自从魏国执行“边人治边”纵容豪右崛起后,河西四郡的太守以及羌胡部落便慢慢加固自身的权势,蝇营狗苟的龌龊就没有停止过。
    一开始,在凉州刺史杨阜的威信与协调下,他们尚能保持表面上的和睦。
    且依照先前的约定,自发出部曲与魏军共进退。
    但马岱从化外之地袭击了张掖郡后,便给了他们阳奉阴违的借口。
    如他们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中,以保境安民的理由将私兵部曲尽召了回去,让兵力吃紧的夏侯儒不得不放弃了西平郡。
    亦让他这位昔日的敦煌太守,被迫承担了督管不利的罪名,被贬职为祖历守备。
    统领的四千步骑,一半是郡兵,一半是河西豪右的私兵。
    郡兵战力并不强,而豪右私兵更没有为魏国效死的觉悟——他们被遣来此地,是为了各家丝路利益,保护从关中入河西走廊的商路周全。
    指望他们“人在城在”太难了。
    至少尹奉觉得自己没有这份号召力。
    因而,当魏平派遣来的游骑送来“援军将至”书信后,他便有了城破的觉悟。
    魏平若是真领军来援,早就督军赶到了。
    还送什么书信!
    抑或者说,作为陇右冀县人的尹奉,对凉州太熟悉了,亦知道祖历县对于魏国而言就是食之无味的鸡肋。
    魏平是河西四郡的督将,不会太过于计较一座孤城的归属。
    暂时放弃祖历县,将汉军的补给线拖长,且又将双方大战的战场放在魏军占尽地利的鹯阴塞,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样的决策与对错无关,只是战略使然。
    换成尹奉自己,也会这么选择。
    所以,他被魏平抛弃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亦不会有举城而降的心思。
    他是昔日与杨阜等驱逐马超者之一,举家都被马超泄恨而屠戮了。
    而马超的后人在大汉是皇亲,仅此缘由,他就不可能生出投降之心。
    更莫说,他如今年事已高,早准备好了迎接死亡。
    不管城池能守多久时日,尽人事听天命,能守一日是一日,城破身死便罢了。
    有何惧之。
    与不报有希望的他相比,领军困城的关兴,则是壮志踌躇。
    他领军到时,纵马巡看了一番祖历城池,便对随在身侧的阎宇笑道,“文平,此城我军想破之,易也!”
    文平,乃是阎宇,荆州南郡人。
    为人任事勤勉,年齿未到三旬,便有了干才之名。
    先前是隶属后将军袁綝的部将,一直随军留守在汉中郡。后卫将军赵云病故后,归入丞相诸葛亮的中军。去岁他的族父相府行参军、建义将军阎晏战死后,他便向丞相请命调任来陇右前线,立志杀敌报国。
    丞相不忍拒之,便将他别遣来关兴麾下任部将。
    听到关兴之言后,他也笑颜潺潺,颔首附和,“将军所言极是。我观逆魏城上之兵,士气萎靡,似是未战已心怯,可急攻之。”
    的确,祖历城池的守备魏军,士气堪忧。
    那是征北将军马岱与赵广两支骑兵进发乌水河谷时,还应了郑璞之邀,特地来城下耀武扬威了一番,才折道东去。
    为了瓦解城内的士气。
    毕竟,再愚钝的魏军士卒都能想到,有大汉数千骑兵在周围警戒,祖历县就不可能迎来援军了。就算有,待他们冲破这数千骑兵的拦截,恐怕都是城内粮秣耗尽的一个月之后了。
    而且祖历城修筑在河畔上,城外地势平坦,无险可依。
    城内也没有霹雳车、床弩等守城利器。
    仅仅以不足两丈高的城墙,面对汉军的云梯、攻城塔、抛石车与井阑等大型攻坚器械,他们觉得城池很难坚持一个月不失。
    “不急,三日后我们再攻城。”
    关兴捋胡而言,“你先作些招降书信,遣人射入城内,看能否瓦解他们的死守之志,让我军士卒少折损些。”
    阎宇拱手,“诺!末将这就去安排。”
    “嗯。”
    关兴点了点头,继续驱马缓缓巡看着地势,寻找最恰当的攻城地点。
    虽然这座低矮的城池,想攻破并不难,但他本部兵马才七千余人,经不起太大的消耗。
    不然攻破了城池,领军去与郑璞会合了,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接应姜维部。
    不用多想,孤城受袭之际,任何守将都会下令用乱石坚木等将城门给堵死。想攻破,就只能依靠蚁附攀爬上城头,而蚁附便是死伤最众的攻城方式。
    他乃名将之后,绝不容自己背上不善战之名。
    抑或者说,他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气,要为先父正名。
    虽说,昔日襄樊之战的败北,乃非战之过。
    但他也无法否认,失去了荆州,是引发大汉式微的主要诱因。
    不管出于报效大汉的诚心,还是想挽回父辈名声的私心,他都不敢有半点疏忽,再微小的细节都亲历亲为后,方能安心。
    三日后,汉军攻城。
    关兴自领着四千士卒从南城门而攻,阎宇则是别领三千围攻东城门。
    战事甫一开始,便陷入了白热化。
    因为二人不约而同的,届是领着部曲亲冒石矢为先登。
    不是他们冒失。
    而是招降的书信被箭矢带入城内后,效果很不错。
    那些河西豪右的部曲,并没有想为魏国尽忠,与守将尹奉共赴死的决绝。
    当声称“降者可授田”的招降书信内容传遍城内后,许多豪右部曲便趁夜色,用绳索溜下城墙,前来汉军营地投降。
    反正他们的家眷又不在此地,降了,尹奉也无法追责。
    关兴与阎宇便是基于此,以敌士气已然崩溃,便想用兵锋之威彻底摧毁他们的斗志。
    孤城不守。
    一人溃,则众皆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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