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弦歌而知雅意。
    当郑璞声称将赴宣威城一番,姜维便知道他打算怎么让南匈奴刘豹不会出兵助邓艾了。
    因为宣威城外耸立着一座京观。
    当年郑璞戮贼子柯吾及部落修筑京观时,便令栖息在休屠泽内的羌胡部落心惊胆颤,各自遣使入汉求为附庸、定期上贡。如今郑璞再度归来督镇凉州,想必他们知晓后亦会心怀惶惶,唯恐郑璞觊觎自身部落的牛羊战马而假他事以刀兵临之。
    故而,如果郑璞召集他们来宣威城, 让他们在特定时间内尽起族人,依昔日刘豹往来休屠泽的路线赶到阴山西麓盘桓四五日再归来,他们亦不敢违背的。
    且以郑璞的性情,姜维还能预料到他必然是在京观前宴请那些羌胡部落首领........
    试问,只是月余时日的跋涉和被郑璞记恨在心对比,他们哪能不做出明智的选择呢?
    至于这些羌胡部落合兵亦不过数千,且赶去阴山后亦无法威胁朔方郡, 刘豹是否会继续出兵助邓艾嘛~
    无需担忧。
    南匈奴与魏军早就貌合神离了!
    对于刘豹而言,尊号为匈奴大单于后,再次助力邓艾对抗汉军只会令自身部落族众再增伤亡而已!反正,即使汉军攻灭了贺兰山一带的魏军,亦不会损耗人力物力继续北上朔方郡攻打他,何苦损己利人呢?
    再者,汉军给予了拒绝助战的理由。
    以汉军征发休屠泽的羌胡部落从阴山西麓来袭自身部落作为理由,莫说是邓艾了,哪怕是司马懿都无法反驳他!
    “纵横捭阖,不战屈人之兵,子瑾可当之矣!”
    心有所悟的姜维,笑颜而谓之,“枉我自认熟读诸子百家,临事时竟无法付诸于行,惭愧!惭愧!”
    “嘿,伯约莫自谦。”
    郑璞摆了摆手,“若是伯约亦有戮俘筑京观之举, 焉能没有想到此出?故而谓之,非伯约智迟, 乃我行事不惜羽毛之故罢了。”
    言罢,不等姜维出声,便又肃穆道,“伯约方才自请督西凉铁骑扰逆魏屯田,我以为不可。非不信伯约之能,委实乃伯约名声太盛,若不在河西频频现身,我恐逆魏邓艾将疑伯约袭后也!”
    嗯?
    姜维略微扬眉。
    旋即,眼中闪过一缕了然,不由略垂头摇晃着苦笑。
    求战心切的他,一时疏忽了。
    鹯阴城塞是如何被汉军攻破的、河西联军是如何被汉军绕后而军心不稳的,汉魏双方将率都不陌生。
    在贺兰山与姜维对峙的邓艾,更是了然于胸。
    故而,若是姜维在战时没有出现在河西,那么邓艾就会怀疑他乃是故技重施,领骑兵千里绕后奔袭自身的后方了!
    亦会加强苦水河谷一带的防备,进而让汉军扰后的计划被识破。
    且如今河西诸将率中,以徐质或张特之才亦可胜任领骑绕后。
    因为向导是现成的。
    督斥候营的胡薄居姿职, 先前作为魏匈奴保塞大人时, 部落驻地就在安定郡北部、丁奚城以南, 对那边的山川地形、小路水源最是了解不过。
    “也罢。”
    姜维点了点头, 侧身伸手虚引郑璞往外走,“如子瑾言,待临近秋收时,我便亲自带着斥候在媪围县一带频频露面,以迷惑逆魏邓艾罢。”
    “哈,届时我与伯约同去。”
    二人并肩归来刺史府正堂,郑璞作戏谑言道,“正好我武力不佳,有伯约同往,可令我安心入眠矣!”
    “呵呵~~”
    姜维忍俊不禁。
    但郑璞接下来的话语,却是令他瞬息愕然。
    “伯约,你我仲夏五月时需往媪围县为袭后的西凉铁骑张势了。盖因我军须在仲秋八月秋收前,诛灭逆魏邓艾部。若是晚了,恐将误国家之功矣!”
    仲秋八月前诛灭邓艾部?!
    秋收为入库,凉州何来粮秣支撑大军鏖战?
    况且,何谓误了国家之功?
    姜维脚步一顿,见郑璞已然步入了正堂,便拔步疾前想问个究竟,但却被费祎给抢了先。
    署事效率不亚于杨仪的费祎,已然将金城与西平郡现今库存,以及今岁凉州秋收后大致能有多少粮秣供将士计算完毕了。
    见郑璞入内,便招手而唤,“子瑾且近前来,我方才大致算了下粮秣。如今凉州仅金城与西平郡邸阁有存粮,大致可供三千将士两月之食。若待到秋收后,举州粮秣仅能供八千步骑半岁之食,但凉州各郡县皆分布太远,尽数转运至媪围县恐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
    “太晚了。”
    郑璞亦不客套,步前案几径直拿起费祎计算结果的布帛端详,语气有些急切,“凉州多畜力,劳烦文伟兄现今便让僚佐将金城与西平二郡的存粮转运来鹯阴城塞,须在四月中旬前至!且在入秋七月时,我需要可供六千步骑的粮秣尽转运至鹯阴。”
    呃!
    费祎哑然。
    倒不是他没有办法筹足粮秣。
    至多,他再一次拉下颜面寻各郡县豪右借贷、寅支卯粮就是。
    他是无法理解郑璞甫一赴任便如此急切的出兵。就算是身份使然汲汲为张苞复仇,也应该以国事为重、徐徐而图啊!
    “子瑾所需的粮秣,我倒也不是不能筹足。”
    略作沉吟,费祎尽可能委婉的说道,“只是子瑾意在秋收前出兵,是否太过于仓促了?”
    “唉,时不我待。”
    轻叹了一声,郑璞低声说道,“非我有意刁难文伟兄,此兵出之时亦是丞相所定,故而就劳文伟兄多辛苦了。”
    竟是丞相所定?!
    闻言,费祎不由转去看姜维。
    但见他亦茫然不知时,便重重颔首,“为国署事,岂有辛苦之说。子瑾且宽心,限时之内,我必能将粮秣尽数转去鹯阴。”
    话落,便雷厉风行的起身往外走。
    就是才走了两步,又回头冲着郑璞作了句戏言,“果然!我就知道子瑾来河西,定不会令我有闲暇之时!”
    “哈哈哈~~~”
    郑璞纵声大笑,且拱手作歉,“文伟兄且再担待些时日,待岁末时便无需再恼我多事了。”
    费祎不复言,含笑摆了摆手便径直离去。
    是的,费祎将要归冀县。
    郑璞卸任丞相司直后,冀县丞相别署需要一主事之人,费祎自然是首选。
    只不过,正值战事迫近之时,熟谙凉州事务的他不能离去而已。
    待正堂内仅剩郑姜二人后,便陷入一阵好久的沉默。
    入座的郑璞正阖目拈须作思。
    不出意外,应是在回顾着方才姜维对他详言的河西兵马分布以及各部将士的精锐程度,以便定计以哪一部继续驻守、哪一部为外出征战。
    姜维同样在沉吟。
    虽然他对此番仓促出兵以及“恐误国家之功”等言很不解。
    亦能隐隐猜到丞相遣郑璞前来河西赴任,应不是为了攻灭逆魏邓艾那么简单。
    但他安之若素,并不打算出声询问。
    既然丞相与郑璞已然定策了,那么他与其他河西诸将都是执行者,听令行事便是。
    有些事情,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无需过多置喙。
    不见费祎都避席而去了嘛~
    少时,郑璞终于睁眸,冲着姜维歉意的笑了笑,“方才在想些事情。嗯,伯约,我先前所言,以你督兵破邓艾,乃是仅予你西凉铁骑与我麾下的五百重步卒以及两百甲骑,如何调度我不干预你,但其余兵马我别有他用,不知你有几分把握?”
    闻问,姜维没有当即作答。
    因为他委实没有把握。
    去岁末时他以步骑并往都无法建功,更何况现今仅是骑兵。
    但他亦没有推脱,而是蹙眉思虑好久,才轻声说道,“子瑾,若是如此,那重步卒与甲骑我亦不要了。逆魏邓艾依着大河依山设防,我正面而往几无胜算,故而我便尽起西凉铁骑绕后一击,看能否博得一胜罢。”
    “嘿!”
    他话语方落,郑璞就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路从冀县赶来,颇为劳顿,故我有些恍惚。嗯,伯约,我若是能将逆魏邓艾出诱来媪围县,你可击破他否?”
    将彼诱出来?
    这次,姜维双眸灼灼。
    虽然不知道郑璞如何能做到让邓艾放弃地利,但他不管这些。
    乃当即豪迈作言,曰:“彼若胆敢前来媪围县,我必能破之!且有七分把握,临阵取彼首级为文容复仇!”
    “壮哉!”
    郑璞拊掌而赞。
    旋即,乃轻声说道,“彼逆魏邓艾部步骑近八千,虽南匈奴刘豹不会予族众随他出战,但彼可征发附近杂胡部落同来,除却扼守营寨戍围等必须兵力外,我估计他至少可驱六千步骑来战。且若伯约绕后扰屯田之策效果卓然,彼甚至会孤注一掷,尽起所有兵马约莫近万步骑而来。非我不信伯约之能,委实敌众我寡,不可轻之也。故而,此战我只求伯约能将他击破,令他无法兵临鹯阴城塞抑或长驱来武威郡。盖因河西各部兵马我将抽调往祖厉县驻扎,若彼长驱而来,河西恐不为我大汉所有矣!”
    言至此,郑璞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
    “至于斩彼之首告慰文容兄之事嘛.......伯约无需担忧彼能得生还。只要伯约能将他攻破,他即使能从战场上逃脱,我亦有把握将他首级留在贺兰山!”
    抽调步卒入驻祖厉县?
    丞相与子瑾所谋者,竟乃安定高平城也!
    姜维终于从郑璞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到了此番仓促用兵的真实目的。
    呼........
    悄然舒了一口气。
    姜维没有点破郑璞言语中透露的信息,而是继续说道,“子瑾莫忧,我虽不才,但只要彼邓艾胆敢弃了地利前来媪围县,即使近万步骑来战,我亦破之!非我小觑于彼,乃是我军有三胜,彼弗能敌也!”
    “一胜,乃兵贵精而不贵多。我军虽兵寡,然彼即使近万步骑来犯,可称精锐者仅千余关中精骑也。子瑾以重步与甲骑予我,临战,我以重步为阵地,纵骑四面扰之,待彼不堪现出阵列不整时,驱甲骑破阵,以轻骑切断彼军前后,彼阵必破矣!届时,我可以驱骑衔尾在后追击,令彼小败成大溃矣。”
    “二胜,乃彼邓艾刻薄寡恩,不得士卒之心。子瑾或是不知,屈吴山之战后,彼邓艾竟尽收敌我战死士卒尸首筑京观!邓艾为夸耀自身功绩,竟将为国征战、死于王事的士卒筑为京观,此必丧军心也!彼士卒无有死力之心,且所属纷杂,而我军将士上下一心、奋勇效命,鏖战必可胜也!”
    “三胜,则是地利在我。我军多骑而彼寡,彼邓艾驱兵从屈吴山来犯媪围,沿途必然严加守备,时刻不敢疏忽,惟恐被我以骑断后路,故而士卒必疲之。且媪围县乃空旷之地,北部乃茫茫大漠,可藏兵设伏,彼来犯,必先遣兵马作防范,如此可临阵者少矣。我若遣百余骑在大漠,以树枝系马尾来回纵横,做出近千骑卒在侧,必令彼士卒不敢倾力来战矣。此消彼长,我专而彼分,破之不难也!”
    一番口干舌燥言罢,姜维取了案几上清水猛灌了几口后,才含笑拱手继续作声。
    “子瑾,姜太公《六韬·犬韬·均兵》有云‘夫车骑者,军之武兵也。十乘败千人,百乘败万人。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此其大数也。’今我军西凉铁骑尚有两千七百骑,子瑾再辅予我两百甲骑,我若不能破彼邓艾,安敢再督兵以战?索性卸甲归家务农桑,为我大汉添些粮秣罢了!”
    “大善!”
    郑璞听罢,拊掌大笑,“闻伯约之言,我心可安矣!亦无后顾之忧矣!昔日丞相赞伯约为‘凉州上士’,今我可断言,上士岂能道尽伯约之能邪!哈哈哈~~~”
    “子瑾言过了,言过了。”
    对此,姜维连连摆手作谦逊,“当子瑾面,我若被谓之‘能’,岂非夜郎自大乎!”
    ...........
    定策后,二人再细细核对一些枝节末梢之事,便各自去忙碌。
    郑璞自然是先遣人赶去休屠泽,广邀各个羌胡部落的首领前来宣威城相见,而姜维则是前去挑选绕后袭贺兰山屯田的西凉铁骑。
    而在屈吴山的邓艾,则是又迎来了司马懿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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