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地位高些气度不凡的应该是省直机关干部,自称“老吕”;另一位市直机关的自称“老劳”。
    “听起来好像是‘姥姥’,对吗?”老劳主动打趣道,“平时大伙儿经常跟我开玩笑。”
    小常趁机笑了起来。
    这两家伙恨不得把“领导”二字写在脸上,却自称市场调研员,实在让人笑掉大牙。
    白钰却没笑,主动邀请他俩到野核桃林参观,并到常年在山里采集菌菇的农户家看看。
    老吕欣然同意,走了几步似乎若不经意说反正时间充裕,不必局限地点,就随便走走吧。
    老劳附合道是啊,听说芦沟村特别穷,但穷到什么程度还真不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呀。
    白钰微笑着说没问题,咱们按顺时针方向在村里走一圈,走到哪儿看到哪儿,碰到**的人家进去拉拉家常。
    这样甚好。老吕满意地说。
    有趣就有趣在这里:白钰知道他俩是调查组成员,他俩知道白钰知道,白钰也知道他俩知道自己知道,可双方心照不宣打哑谜,骑驴看唱本。
    沿途走了七八户人家、两家村办企业,白钰说得不多,他俩也不怎么问,确实如先前所说“随便看看”,估计也猜到村里早就做足准备。
    吃午饭时小常则觑个空子溜到外面打电话,不多时就打探到消息,悄悄告诉白钰这俩家伙来头不小,一位是省财政厅副处级调研员,一位是市民政局班子成员,也享受副处待遇。
    饭后两人谢绝午休的建议,要多跑几家。
    “请介绍一下芦沟村基本情况,”老劳出来后道,“白乡长是新来的,很多数据和历史因素不太清楚,简单介绍就行。”
    白钰略加思索,道:“芦沟村下辖*个村民小组,***户***人,其中党员**人,劳动力***人,在外务工**人;总面积*****亩,其中耕地面积****.*亩,主要种植小麦和玉米;林地***亩、草地***亩、交通用地**亩,未用荒地***亩;去年人均收入为****元,低于国家级贫困县相关标准;截止去年底全村建档立卡贫困人口***人,其中享受农村低保*户**人;残疾人*人,孤寡老人*人,危房户*户,缺乏劳动能力农户**户,因长期患病致贫农户**户,长期缺粮需要救济农户*户**人……”
    “等等!”
    老劳叫停,站到一侧不停地在手机上划来划去,嘴里念念有辞。白钰知他在核对存在手机里的数据,也不说破,站在原地笑而不语。
    隔了会儿,老劳点点头道,“刚到三天就把这些数据背得滚瓜烂熟也算有心了。”
    老吕这才说:“从数据看问题,芦沟村的穷应该有深层次原因。第一劳动力居然比贫困人口还少,有悖常理;第二在外务工比例不到劳动力的百分之十,与全省平均比例相差老大一截;第三人均耕地面积*亩多还是可以的,但只种植小麦玉米肯定不行,撂荒土地***多亩更是惊人,还有那些林地、草地闲置着,难道不能做做文章吗?不从思想根源上解决问题,穷的会更穷。”
    听话听音,老吕显然带着很大的倾向性。
    白钰道:“主观上的确存在消极、懒惰、依赖国家扶持等心理,但客观上有两大因素制约芦沟村脱贫制富。一是为保证国家生态保护区水源、空气等方面质量,包括芦沟村在内的附近村庄都不允许发展工业,不准搞水产养殖,农业靠天吃饭,农副产业需要对市场远景的精准判断,平心而论这一块苠原地区老百姓做出了牺牲,国家补偿是应该的;二是交通始终是瓶颈,来的那条路两位都体会到了,平原地区半小时车程这里要开一个多小时,修路费用高昂,路面维护费用更高,落石、滚石、泥石流隔三岔五,货车司机都不敢出入哪里谈得上发展?”
    老劳语气飘忽地说:“芦河的种种制约确实难以克服,真是守着金山讨饭吃啊。”
    “白乡长从京都下来的,说说看如何打破目前僵局,替芦沟村、苠原乃至商林闯出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老吕盯着白钰问道。
    白钰诚恳地说:“如果刚上任三天的我就夸夸其谈,就违背了实践出真知的原则。老劳夸我数据背得好,这仅仅是芦沟村的数据,要是问我别的村还有整个苠原的情况,我没法回答,所以……”
    “大致思路总有吧?”老吕紧紧扣住主题不放,“从京都、从省外局外角度观察当地贫困状况,进而思考、探索一些想法,随便聊聊,我和老劳主要来调研野生核桃市场的,没关系。”
    这会儿还强调自己是市场调研员,让人啼笑皆非。
    话说哪有批发商这样咄咄逼人向副乡长提问?
    白钰长长沉吟,然后道:“那我就抛砖引玉,不成熟、不全面之处请各位指正。首先前提是承认芦山地区作为国家生态保护区屏障付出经济发展滞后的代价,不单是扶贫资金,本质属于生态补偿资金,不是国家或省市赏赐给我们的,是我们应得的,全局一盘棋嘛。”
    “认同你的说法。”老吕颌首道。
    “这笔钱用在哪里?我想着眼长远的话应该侧重两个方向,一是抓好基础教育,一个校舍破破烂烂、没有完整教学体系、留不住教师的学校决定了这个地方不可能真正发展,因为素质和知识水平的整体提高无法通过外力,唯有教育!我不知道县城需要多少教师,但我知道芦沟村需要起码一个教师,可他坚守了二十多年还没去掉‘代课’身份;”白钰道,“二是建立健全农副产品加工产业链,刚才那个所谓村办核桃加工基地其实就四个人,采摘的时候一起拿着长竿到野外采摘;回来又一起加工处理,说穿了等于家庭作坊效益极低且严重浪费劳动力……”
    老吕似笑非笑:“浪费劳动力吗?白乡长了解野生核桃的处理工序?”
    白钰张口就来:“很麻烦,首先要褪皮;然后泡到水池里捡出浮在水面的没肉果子;再然后捞出实籽进行日晒脱水、消毒;二次泡水除去瘪籽——这个步骤最需要技术,纯粹靠眼力,象我们外行盯着看五分钟就眼花了;最后……”
    “最后去麻、高温消毒!”老吕接着道,掩饰不住惊讶地问,“想不到京都下来的年轻人还懂野生核桃处理工序,村民告诉你的?”
    “网络,”白钰轻飘飘解释道,但他真没想到省直机关领导也熟知工序,试探道,“老吕收购核桃也参与后期加工吧?”
    老吕微笑,无限感慨地看着远处山脉说:“我也是山里出来的,小时候为了攒学费经常站在树杈上采摘核桃,*米多长的竹竿一直举在手里不停地砸挂,一天下来累瘫了就拿*块钱,辛苦半个月才能凑齐学杂费。”
    “噢,真没想到……”
    老吕还是微笑:“看来我们彼此之间都缺乏足够的了解。”
    老吕没继续追问,话题至此结束。来到村北,老吕建议老劳和小常一组再跑几家贫困户,他则和白钰实地看看撂荒的田地。
    老劳明知老吕要与这位年轻的副乡长单独谈话,也无可奈何,市领导还是比省领导低半个头啊。
    行走在一望无垠的荒地里,老吕时而俯身抓把泥土闻闻,时而下意识揪掉一簇杂草,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
    “可能你在城市长大,体会不到地道农民出身的人对土地的热爱,”老吕坐到田埂边怅然道,“看到空地就忍不住种点啥,不管气候条件多恶劣非得把它伺弄活了,吃苦流汗受累都觉得理所当然,这才是中国式农民!”
    白钰叹道:“这一带农田施肥、撒农药都受限制,有时想想,觉得老百姓真的不容易。”
    老吕摇摇头,半晌道:“白乡长应该猜到我的身份吧?”
    “不想猜,”白钰出乎意料道,“就这样叫您‘老吕’无话不谈,挺好。”
    老吕哈哈大笑:“有意思,小伙子有意思,行,那就继续无话不谈。白乡长,整个上午我们都是各说各,根本不在一个轨道上,对吧?”
    “各尽其职呀。”白钰淡淡道。
    “你觉得领导和协助芦沟村弄虚作假骗取国家扶贫资金就是尽职?”老吕尖锐地问。
    被直截了当的质问刺得全身一颤,白钰涨红脸看着对方。
    “不错,表面看商林因为国家级贫困县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大笔资金,享受诸多不可言说的好处和优惠,连高考、招录公务员都能得到照顾,但负面效果呢?为了保住贫困县帽子一味装穷,战战兢兢,不敢迈开大步发展!城市建设停留在二十年前水平,不敢拓宽马路、不敢高楼大厦、不敢繁荣商业街;农村象芦沟村只是冰山一角,不敢推广农业合作社,不敢试行规模农业、机械化操作,不敢……”
    老吕指着远处麦田,“那么大一块田要是机器播种、无人飞机喷洒农药、机械化收割,承包给十多人的农业合作团队保准打理得妥妥帖帖。而芦沟村却有几百个劳动力扑在上面,效率低下,产量微薄,一年到头养活自己都成问题,这样的状况,白乡长你说是天灾还是人祸!”
    白钰无言以对,叹息道:“您说得对,事实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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