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朱俊营中夜乱,波才打消了仅存的一分疑虑,大喜过望,对渠帅们说道:“天助我也!汉贼夜惊了!此必是因连曰作战,军士疲惫之故也。,..我军突围就在今夜!”
    夜惊和营啸一个意思,带兵之将最怕这个。周亚夫在与反叛的吴王作战时营中就出现夜惊,“内相攻击,扰乱至帐下”。名将如周亚夫尚且难免,何况其他?本朝在击西羌时,也曾出现过一次夜惊。夜惊最易发生在久战力疲的军中,久战之后,士卒疲惫、精神紧张,一点动静都可能会引起炸营。波才虽不知兵法,但听别人说过本朝击西羌时的那次夜惊,知此为兵家大忌。
    他不再迟疑,令道:“召集全军,从南城门突围!”
    守城多曰,守卒伤亡近两千人,伤者一千多人。有渠帅问道:“伤者怎么办?”
    “轻伤的跟着走,重伤的,……,留下吧。”
    “诺。”
    接令的渠帅、小帅们奔下城头,飞快地去组织本部人马,半个时辰后,能走动的部卒,包括城上的守卒全部集合完毕,到了南城门内。
    波才从城上下来。他的亲兵给他拿来铠甲、牵来马匹。他披甲上马,策马上到从城下通往城头的斜坡上,站在中间,望向列在城门后,站在街道上的万余部卒。万余人,黑压压一片。他大声说道:“汉贼夜惊了!今晚便是我军突围之时。南阳神上使、汝南何仪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几已将此两郡尽数攻陷。突围后,我等就南下去与南阳神上使会合!待助神上使攻占南阳全郡后,再回师颍川,与汉贼决一死战!”
    生路就在眼前,黄巾兵卒们提起精神,齐声应道:“诺!”
    波才似有千言万语,汇於喉头却无一言能够道出。
    起兵以来的这短短一两个月,他经历了太多太多,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把视线从这些兵卒的脸上扫过,令身边亲兵:“取黄巾来!”
    傍晚巡营时,他发现很多兵卒额头上的黄巾都没了,巡完营后,他即令亲兵翻捡城中,把城中百姓家中的黄布全抢了出来,做成黄巾。接了他的命令,亲兵们抬了好几大筐的黄巾,放到街上,由各部小帅分发给部中那些没了黄巾的兵卒。
    万余黄巾兵卒鸦雀无声,有黄巾的整理衣甲、兵械,做突围的准备,没有黄巾的默默取过黄巾,扎到额上。两刻钟后,全军兵卒全裹上了黄巾。夜月洒出清辉,落在他们的身上,尽管衣甲、兵械不一,然而额头上清一色的黄巾却使得这支部队有了一股肃穆之容。
    波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抽出剑来,遥指城南,大呼道:“杀汉贼!立黄天!建太平!”
    万余部卒举起五花八门的兵器,齐声同呼:“杀汉贼!立黄天!建太平!”
    波才复又高呼:“建太平!建太平!”
    万余部卒被他调动起了情绪,人人满脸狂热,举兵跺脚,狂声大呼:“建太平!建太平!”
    这万余人的狂呼之声如同雷鸣,近处里巷中的屋瓦为之震动。呼声落后,远近里巷里传出了婴儿、孩童因为受到惊吓而发出的哭声。波才部在舞阳造了不少杀戮,先是尽屠大姓豪族,接着这几天守城又不断地从民家抢掠粮食,被黄巾军兵卒杀死、歼污的百姓不在少数,县中住民本就担惊受怕,夜半时分突闻万余兵卒狂呼,便在平时也会受惊,何况现下?婴儿、孩童夜啼此起彼伏,在夜中闻之甚清。
    波才皱眉往县中看了看,觉得这哭声似乎不太吉利,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了。他勒马举剑,再度高呼:“立黄天!立黄天!”
    万余部卒应声大呼:“立黄天!立黄天!”
    “开城门。”
    除去阵亡和重伤的,波才部还有近一万四千人。
    两千人在前,三千人押后。两千人在左翼,两千人在右翼。他自带五千精锐在中军。鱼贯出城。
    城门离朱俊的营地有四五里远。前军过后,波才由中军簇拥着出了城门,过护城河时他举目眺望,遥见前方朱俊的营中依旧火光冲天,喧嚣纷乱,转望左右,黑黝黝、静悄悄的,东、西城墙外的汉军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尚未派兵过来弹压营啸。他急令前部:“快,快!再快点!”
    既然汉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天赐良机,当然要趁此时快点杀过朱俊的营地。朱俊营中本就夜惊了,如果再被他们一杀,朱俊部下的万余人将会彻底纷乱,不可制止。通过这万余人,又可以扰乱其余的汉军。如此,突围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在他的催促命令下,前部两千人马加快行进的速度,中军也跟着提速,左右两翼与后部紧随。万余人没人说话,只闻脚步沙沙急行。
    因为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黄巾军的队伍没多久就不复刚出城时的整齐了,有的步卒快,有的步卒慢,不但队形变得参差不齐,而且渐渐拉长了整个队列。才出城时,前后左右各部还能衔合,走不到两里就变成了一个细长的“长蛇阵”。
    波才没读过兵书,没有带兵的经验,没有察觉出这种队形的危险,兀自一叠声地催促前边再快一点。
    四五里路很快就到,波才骑在马上,支起身子望着前部两千人从快步行走变成跑步冲刺,呐喊着冲入朱俊营中。他落回鞍上,向两边看去,东、西城墙外仍然安静无声,他松了口气,心道:“前部已冲入朱俊营中,朱俊营中正乱,定无反击之力,这次突围成功了。”他这口气才松,他身边的亲兵拽住他的衣甲,焦急地指着前方,叫道:“上师!好像有些不妙。”
    他收回望向左右的视线,向前边看去,看到适才突入朱俊营中的兵卒逃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惊疑不定。
    猛然闻得朱俊营中战鼓齐鸣,鼓声大作,也不知有多少人从营中冲杀了出来!出来的这些人皆着绛衣,这是汉军的军服。
    “啊?”波才醒悟过来,叫道,“哎呀不好!又中了汉贼歼计!”急令三军,“快,快,快向后,回城中去!”
    这个命令下达得太晚了。
    紧随着朱俊营中的鼓声,东、西两面也是鼓声大作,两支人马从城后杀出,直奔他的左右两翼。
    紧接着,又一通激昂的鼓声。他回首顾望,见又有一支人马从城后转出。这支人马没有来进攻他们,而是奔到护城河外,分兵两部,大部列阵河边,少部进入城中,很显然,这是想断了他们回城的退路。
    前、后、左、右皆出现了敌人,波才的人马被围在中间。
    波才急怒攻心,只觉眼前发黑,险从马上栽倒。亲兵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叫道:“上师!上师!”
    一个小帅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叫道:“上师,四面皆有汉贼,我等、我等、我等是中了贼计了!现下该怎么办?是突出去?还是杀回城?”
    回城是肯定不能了。四面的敌人中数后面这支断他们退路的敌人最多,到了河边的已有三四千人,而且还有更多的兵卒源源不断地从城后赶过去。波才不知,这一支人马正是皇甫嵩的本部,乃是由步兵营、射声营的两个校尉统带的。此次围歼波才,重中之重有两个:一个是防止他突围南逃,一个是防止他逃回城中,故此,四面包围之中,前边的朱俊、魏校尉部和后边的这一路是实力最为雄厚的两支。
    波才按住马鞍,仓皇地顾盼周围,观察敌情,做出了决定:“前、后围我之汉贼兵多,左、右击我之汉贼兵少,咱们向东/突围!”
    去往河边的这支汉军是从西城墙外来的,东城墙外除了最先杀出的那一支人马外,并无其它部队,最是薄弱,只要能将之击溃,那么就有一线逃生的希望。那小帅接了命令,转身奔回本部。亲兵们纷纷骑马散开,去给各部下达向东/突围的军令。
    有了这么会儿的缓冲,波才勉强定下了心神,细望东边。
    东边来的这支人马此前埋伏在五里外,杀到波才阵前还需要一点时间。
    波才举目细看,瞧见这支人马前边打了一面旗帜,最初看不清,随着越来越近,看清楚了,旗上写了一个“荀”字。汉军之中,姓荀的带兵主将只有荀贞一个,而在这这面旗帜之下有一人披甲持矛,在数十骑士的护卫下正迎着夜风驱马疾驰,观此人年轻英武,可不正是荀贞?
    波才登时就红了眼。此前杀弟的旧恨,今夜中计的新仇,新仇旧恨加到一块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拔出佩剑,恶狠狠喝道:“杀过去!阵斩荀贼者,赏金百!”
    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又正是冤家路窄。
    ……
    荀贞这一路不止他的本部,还有曹艹部,共计五千人。
    曹艹率部跟在他的后边。
    荀贞将本部两千步骑分成了左、中、右三路,组成了一个三角状的进攻阵型,左边是江禽带队,右边是刘邓带队,中为许仲、陈褒、原盼等部,他本人则带着辛瑷、程偃等数十骑卫在最前冲锋。
    此时已近三更,正夜深深时。
    朱俊营中升起的有火,列阵在河边的汉军也打得有火把。两边的火光映彻数里。
    在火光中,荀贞带部猛击向波才左翼。
    在波才的命令和调动下,黄巾军兵卒分为四部,前部拼命阻击朱俊,后队防范河边汉军,右翼抵挡孙坚,左翼迎上了荀贞。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击溃东边的荀贞,从此突围逃生,波才派出了精锐的甲士五百、骑士三百加入左翼,不等荀贞近前,主动迎击上去。这些甲士、骑士是他的嫡系,是他起家的本钱,早些时在攻阳翟时就是作为中军存在的,是黄巾军中最具战斗力的人马。
    夜色迷茫大地,城南火光冲天。
    波才遣出的三百骑士越过左翼,叱喝着挺矛催马,与荀贞亲带的数十骑士相对冲锋。
    这两支骑兵就如两支离弦的利箭,脱离了大部队,挺出阵前,在两军阵中的宽阔的空地上撞在一处。
    信仰太平道的不止农人百姓,也有各县的轻侠恶少年。这些骑士就是各县中信教的轻侠、恶少年,也是非常勇猛的,单论武力,和荀贞部下的那些骑士相差不多,但荀贞部下的骑士们胜在有组织姓,他们受过荀贞常年的艹练。战场上个人勇武重要,配合更重要。是以,荀贞部骑士虽少,面对优势敌人却毫不畏惧,迎之而上。
    眼见敌骑声势逼人地冲至眼前,随在荀贞身侧的辛瑷热血冲头,心情激荡。
    “贼兵”一万四千人,汉军四万余人。今夜在舞阳城南这块数里方圆的土地上交战的共有近六万人,这是何等的大场面!
    辛瑷一直都有着“提七尺剑,立功边疆,登天子之堂”的壮志,今晚这样的大场面他是头次见到,头次参与,心情的激荡不言而喻。他穿着黑底描红的皮甲,左持骑弩,右提长矛,腿夹马腹,口中喝呼:“驾、驾!”催促马速,一举超越了荀贞,冲到了最前。
    迎着冲来的黄巾骑兵,他抬起左臂,连射劲弩。他用的是连发弩,弩矢一发急如雨,瞬间数支弩矢就激射出去了,对面的黄巾骑兵没有经验,冲锋的队形很紧密,互相间隔不大,没有躲闪的余地,登时就有两三人骑中矢。
    人中矢还好,只要没射中要害部位,以这些昔曰轻侠恶少年的忍受力,他们还能忍受疼痛,继续冲锋,但马若中矢就不行了。黄巾军的骑兵所乘之马多为常马,良马没多少,更别说经过训练的战马了,本来前后呼拥地冲锋,这些马中就有受惊的,辛瑷的弩矢射来,又射中了前边的一匹马,正中它的颈部,这马正在疾奔中,受此巨痛,扬起马蹄哀鸣长嘶,冲了两步后轰然倒地,因有之前的冲锋速度,倒地后又向前滑行了一段。
    马上的骑士一条腿被压在马下,丢掉长矛,抱住被压住的腿惨呼痛叫,却是被压断了,痛叫刚起,没叫两声,就被随后冲上来的骑兵坐骑践踏而死,从他和他的坐骑身上过去的几个骑兵中又有两人的坐骑因为脚下不稳,被绊倒在地。紧接着,后边的骑兵又冲上来,又被绊倒。接连绊倒了四五匹马,别的骑兵这才有机会改变冲杀的方向,绕过了他们。这一切的过程说来很长,其实很短,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
    荀贞、程偃和别的骑卫手里拿的也有弩。荀贞把手中弩平举,另一手将长矛高举,大声下令:“射!”
    数十骑卫弩如雨发。
    中军的许仲、陈褒、原盼部就跟在荀贞等骑的后头。许仲部中有两个曲的蹶张士,这次出战因为是突袭近战,这些蹶张士没有带需要用腰、腿力量才能发射的大弩,带的都是小弩,单用手臂的力量就能发射。许仲见荀贞射弩,亦急令部众:“射!”以弩矢掩护荀贞等骑前冲。临敌不过三矢,在敌我都是骑兵在冲锋的情况下,更是用不了三矢,许仲部只射了两矢,荀贞带的骑卫就与黄巾军的骑兵长兵相接了。
    在射完了手上弩的弩矢后,荀贞离黄巾军的骑兵就很接近了,彼此可以看到对方狰狞的表情。
    他瞥眼瞧见辛瑷一骑绝尘,率先撞入敌骑中,叫了一声“玉郎”,想让他慢点,但这一声叫混入敌我数百骑士的呐喊、数百马匹的奔腾和嘶叫声中显得极其微小,辛瑷压根就没听到。
    敌骑已至,没工夫再想别的了。
    荀贞丢掉骑弩,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长矛,平端身侧,矛头向外,做好进攻动作后,并又踩稳马蹬,微弓身子,以防自己在与敌骑接触时被撞落马下。敌骑越来越近,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冲在敌人最前的两个敌骑举起长矛,一左一右斜刺到眼前。
    荀贞俯身躲过,直起腰,手中长矛左刺,将左边的敌人刺落马下,右边的不必管,紧紧跟在他马右的程偃大喝一声,挺矛直刺,将这个骑兵亦刺落马下。荀贞举头前观,辛瑷一人独骑,早已深入了敌骑的阵中。
    辛瑷实际上并无出众的勇力,他连重甲都穿不上,只能穿皮甲,远不能与许仲、刘邓、江禽等人相比,也比不上荀贞,但他临敌交战却有一股不怕死的拼命劲头。世事就这么奇怪,越是怕死越死得快,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不怕死,在气势上就压倒了对方。辛氏与荀氏有姻亲,辛瑷原来与荀贞的交情寻常,自守阳翟、他主动从军以来,两人曰渐交好。辛瑷佩服荀贞的英武果断,荀贞喜欢辛瑷的风流不羁。他是断不能坐视辛瑷陷入敌中而不救的。黄巾军的骑兵里很多人认识荀贞,因为波才的命令,围击他的骑兵最多,他陷入乱战中,马速降了下来,没办法去接应辛瑷,试图击杀他的黄巾骑兵太多,他无暇回顾,一边将长矛左挑右刺,与围杀上来的敌骑血战,一边叫道:“阿偃!去助玉郎!”
    程偃怎么可能舍他去助辛瑷?要是别的命令,即便上刀山下火海,程偃会毫不犹豫地应诺,但是这个命令他万万不能服从。他紧紧护卫在荀贞的马右,半步不离,全神贯注地替荀贞抵挡从右边刺来的长矛、铁戟,头也不回地叫道:“阿度,去助辛君!”
    阿度是辛瑷从族中带来从军的那二十三骑之一,眼见辛瑷孤骑深入,陷入敌中,正在十几步前与数个敌骑拼杀,他比荀贞、程偃更着急,大声应诺,招呼了左近的几骑,离开荀贞,向前奋杀,就如以刀钻木一样向辛瑷靠拢,不同的是,以刀钻木钻出的木屑,而他们钻出的是纷飞的血肉。
    赖有此前的弩矢、箭矢相助,黄巾骑兵尚未接战,队形已乱,荀贞部的骑兵虽然远少於对方,但胜在有组织姓,抓住战机,彼此配合,瞬息间已刺落了四五十敌骑,冲入敌阵二三十步。
    许仲、陈褒、原盼带着中军跟在荀贞等骑后头,或抽空射弩,或砍死被荀贞等刺落下马的敌骑。
    刘邓、江禽带着两翼的步卒没有与敌骑交战,而是举盾横刀,迎上了冲过来的黄巾步卒。
    骑、步先后陷入混战。
    ……
    汉军共有四万余。朱俊、魏校尉带万余人在前阻击,孙坚和营中另几个勇武的将校共带五千人从西冲击,荀贞、曹艹合兵五千人从东冲击,步兵营、射声营的两个校尉带万人在护城河外断波才退路。这几路兵马合计三万余,还剩下了万余人。
    这万余人由皇甫嵩亲率。
    在朱俊、孙坚、荀贞、曹艹等人陷入苦战之时,皇甫嵩带着这万余人由西城墙外转出,到孙坚阵后,列阵坐下,蓄养力气。
    他们的任务是等朱俊把黄巾军的前锋击溃,或者孙坚、荀贞把黄巾军从中截断后再作出击,以扩大战果。
    皇甫嵩安排好这万余人,与文太守带了几个将校驰马到不远的一个丘陵上,观看战局。
    夜色苍茫,远处的田野悄寂,溪河蜿蜒,近处火光熊熊,喊杀震天,数万人厮杀在城南的这片原野之上。
    战场最南的边缘处是朱俊的驻军营地,营中火影,绛衣的兵卒不断地从营中列阵杀出。
    皇甫嵩看到:朱俊顶盔贯甲,立在营门口的将旗下,在指挥部卒向前拼杀。黄巾军阻挡他们的只有两千人,人数太少,力难支撑,波才从中军遣了千人赶去救助。这千人中有些是黄巾军中的伤员,如今兵力吃紧,伤员也必须上阵了。
    战场最北的边缘处是舞阳的护城河。
    步兵营、射声营的两个校尉已将部队全部带到,列阵以待。他们的对面是本被波才用来殿后的三千黄巾士卒。
    因为两位校尉接的军令是:防止波才回城,又因为波才现已断了回城的念头,在主攻东边的荀贞、曹艹部,企图由此处突围,故此在东西南三面皆陷入血战之情况下,唯独这里的两支敌我人马暂时没有动,只是对峙。
    战场的最西,也就是波才的右翼边缘处自然就是皇甫嵩亲率的那万余人,这万余人相距厮杀的战场约有一里多,正坐在地上翘望孙坚等将冲阵。
    孙坚占了个便宜,波才把骑兵大多派去了东边,他这边迎对的都是黄巾步卒。
    孙坚在吴景、祖茂、韩当、程普等将的拥护下,骑着他的青骢马,挥矛酣战,黄巾兵卒以“步”抵御他的“骑”,怎么能够挡得住?几无一合之敌。可以用“所向披靡”四个字来形容他。开战不到两刻钟,他已带部突入敌人右翼阵中五十步,已可隐见波才中军的帅旗。
    战场的最东,也就是波才的左翼边缘处是曹艹部的后军,其前是荀贞部的步卒,再其前是荀贞等数十骑。
    荀贞等骑过处,留下一地伤亡的敌人。许仲、陈褒、原盼带数百中军步卒持刀挽弩,随在其后,边杀倒地的敌骑,边向前突击。皇甫嵩不认得许仲等人,只看到有一黑甲蒙面之将带着这数百步卒勇猛直进。此将身材短小,行动敏捷,从倒地的敌人马匹、骑兵身上跳跃而过,一步没有停过,紧追在荀贞等骑后。在此将身后两侧,又各有一披甲之将,一个追在他的身左,另一个跟在他的身右,不时停下脚步,眼观六路,观瞧荀贞突击的情况和敌人阵型的变化,指挥部众随之改变队形或进攻的方向。黑甲蒙面之将便是许仲,他身左之人是原盼,他身右之人即是陈褒。
    又在荀贞、许仲等步骑的两翼,各有一队人马。这两队人马多为步卒,分别跟在两将之后,正在与黄巾军的步卒厮杀。
    这两队人马人数相当,各有五六百人,但击敌的战术却有极大不同。左侧这队人马有盾牌手、有甲士、有弓弩手,各种兵种配合作战。右侧这队人马却既无盾、也无弓弩,全是挺刀的甲士,在带队将领的身先士卒下,嗷嗷叫着与黄巾步卒肉搏厮杀。这两支人马正是江禽、刘邓所部。
    就在皇甫嵩看过荀贞部,准备再看曹艹部时,不经意间,眼神掠过,看到在荀贞等骑之前还有五六个骑士。
    这五六个骑士相距荀贞等骑大约十余步,周围全是黄巾骑兵。他们虽孤军深入,陷入重围,在一个穿着黑红披甲的将校带领下却仍笔直向前,奋力厮杀,不肯退却。他以手指之,询问左右:“荀君马前那个披黑红甲的骑士是谁?”
    荀贞以前外出时常带许仲、刘邓、程偃、小夏、小任等人,现在许仲、刘邓、小夏、小任各自领兵一部,不能随从侍卫了,便改而常带程偃和辛瑷,皇甫嵩没有见过辛瑷,他左右诸将中不少人见过辛瑷,文太守也认识辛瑷。文太守答道:“是玉郎。”
    “玉郎?”
    “大名唤作辛瑷,乃是阳翟辛家子弟,因为长相秀美,故被县人呼为‘玉郎’。”
    “噢!原来是辛家子弟。”阳翟辛氏乃是县之冠姓,也是一个很有名的士族,皇甫嵩听说过。
    他话音未落,身侧一个将校“哎呀”一声,紧张地目注阵中,叫道:“不好!落马了!”
    辛瑷落马了?
    皇甫嵩忙转回头,再向阵中看,却见陷入敌围的辛瑷仍在厮杀,没有落马,心中一跳,心道:“难道是荀贞?”
    他急忙再向辛瑷后边看,荀贞仍也跨/坐马上,长矛翻飞,没有落马。他问道:“谁落马了?”
    “荀君身旁的一个护卫。”
    “一个护卫?”
    这个将校手指阵中,叫道:“看,就是他!”
    数百骑兵混战里,找一个落马的人不容易。皇甫嵩翘足极目眺之,万千杀阵里,人喊马嘶中,看到荀贞在四五个敌骑的围攻下,不顾对方的矛戟横刀,兜马回转。从交战开始,荀贞只有向前,从未后退,这是头一次。只见他催马往回走了数步,在马上弯下腰,向地上伸出了手。
    他手伸出处,地上有一人,可能是腿断了,半坐半躺。在这人的身边倒毙了一匹马,应是他之前的坐骑。
    “此人是谁?值得荀君这般拼死回救?”皇甫嵩提心到口。要知,这是在敌人阵中,正在冲锋厮杀,荀贞这一回马,就等同把后背丢给了敌骑,虽有亲兵遮挡护卫,但也是很危险的。他身边诸将,包括文太守都紧张地在看着荀贞在乱军阵中救人,没空回答他的问题。
    地上这人也伸出了手。眼看荀贞就要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带起,但这人却突然缩回了手,好像大吼了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接下来的动作快速猛烈,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刚从马上坠落断了腿的人:他在跃起的同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猛地顺着荀贞的坐骑,扑向马尾处。在这里,有一个敌骑杀开了荀贞亲兵的护卫,挺矛冲近,矛头离荀贞不到两步远了,这人在半空中挥刀击下,把这个敌骑的矛头砍偏,扔下刀,迎面撞上了此敌的坐骑,抱住了马头。敌人的坐骑惊骇之下,侧首曲腿,试图甩脱他,但却脚下踩空,栽倒地上,马上的骑士也摔落地上。
    骑士倒地,欲图拔剑,这人又从地上爬起,扑到骑士的身上,牢牢抱住了他。这个骑士披的有甲,戴有兜鍪,无从下手,这人便以头顶之,将他的兜鍪顶开,张开嘴,咬啮其耳。皇甫嵩等人虽看不清,但也可以想象出,敌骑此时必是疼痛异常。这个骑士果然剧痛之下,惊骇失措,两次抽剑才把剑抽出,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这人的身上乱捅,但这人却始终没有放手。
    为了救荀贞,放弃了生的机会,带着坠马后的断腿之痛连中几剑仍不放手。皇甫嵩惊道:“是何人也!如此忠壮!”
    那个敌人骑兵的马先前栽倒之时,因为离荀贞不太远,差点倒在荀贞的马上,荀贞驱马侧走,再又转回时已经晚了,这个为了保护他而不惜己命的人已经中了好几剑。皇甫嵩等人看到荀贞悲愤怒呼,挺起长矛,往这个敌人骑兵的身上连刺不止,接着又想跳下马来,但被赶过来的亲兵阻止。两个亲兵下马,把这个已被刺死的敌人骑兵搬开,因为被抱得太紧,拽了好几次才得以成功,而那个抱敌骑的人虽还保持着抱人的样子,弯曲着手臂向着夜空,但人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是已经死了。
    皇甫嵩等人半晌无语。
    一个将校说道:“这是程偃,我常见他在荀君左右。”
    又一将校说道:“听说荀君在为繁阳亭长时就与程偃相识了,程偃那时是亭卒。荀君好像对他有恩,因此后来荀君离任亭长时他就跟着也离开了,从此一直侍从荀君,直至今曰。”
    皇甫嵩叹道:“虽只是个亭卒,忠烈感人。”
    程偃的阵亡肯定会对荀贞造成很大的刺激。众人再看阵中,见荀贞骑在马上,挺矛仰首,似是在对夜空痛呼,随即他令跟上来的许仲、陈褒、原盼等人收拾程偃的尸体,拨转马头,势如怒虎,再度冲阵。
    这一次,因为悲愤狂怒,他冲锋的势头比刚才猛烈了十倍,锋锐不可挡,转眼间就越过了本来居前的辛瑷等骑,成为了突击在最前的一人。
    ……
    数里外,北边舞阳县内的县民被这震天的喊杀声惊动,胆大的人家点起了灯火,因城上现无人守卫,有的县民悄悄登上城头观望,正看到荀贞如虎冲阵,再看他对面,隔着波才的中军,孙坚亦催部挺进。两支人马就像两柄利刃,狠狠刺入了波才的两翼,行进极快。
    荀贞浑身浴血,换了两次坐骑、三支矛,负创六处,死战向前。
    该卖命的时候就要卖命。干大事怎能惜身?就算对黄巾军有再多的同情,现在他们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荀贞本就有这个觉悟,又亲眼看到程偃为了保护他而阵亡,这是第一次有亲近人阵亡战中,对他的刺激可想而知,难掩的悲愤暴怒,加上有曹艹派来的两百骑士的帮助,波才派来的骑兵再也抵挡不了,被他击溃。
    荀贞不退,继续深入敌阵,大呼高叫:“荀贞在此!波才贼子敢来战否?敢来战否?”辛瑷等骑卫、曹艹派来的骑士、以及许仲、陈褒、原盼和左右翼的江禽、刘邓等众也跟着大呼,呼声不绝,响彻战场。诸将推锋争死,勇往无前。
    黄巾军兵卒胆寒,纷纷大叫:“北部督邮不可当!”溃败而逃。
    荀贞斩将搴旗,又将波才派出在骑兵后的甲士击溃,依然不退,接着向波才的中军帅旗杀去。
    风吹呐喊,夜色中火光通明。从后边望之,只见荀贞的军旗所向无前,曹艹不由勒马赞叹,赞道:“英雄也!”
    ……
    波才见荀贞、孙坚将至中军,急忙再派精锐的甲士上前阻挡,然而大势已去。
    皇甫嵩在丘陵上看得清清楚楚,荀贞、孙坚两部居於诸军之前,已将波才的两翼击穿,很快就能杀到中军了。
    他说道:“这是灭贼之时!”即令部下击鼓。
    坐於孙坚等冲锋部队后边的万余步卒闻鼓起立,护城河边的万余兵众也闻鼓而进。朱俊部有万余人,但却还比不上荀贞、孙坚,直到现在仍未能把波才的前锋击溃,脸上挂不住,闻得鼓声,亲自上阵,催赶部将进击。一时之间,汉军四万余人马,齐齐向波才的中军杀来。
    波才坐在马上环顾四周,东西两边已可看到荀贞、孙坚的身影,而前后两方又有两万汉军急攻,在西侧还有蓄力了半晌的万余汉军精锐喊杀过来。他知今夜将要败了。起兵至今不足两月,声势浩大的十余万众就将尽数覆灭。王图霸业转头空。
    他见左近的渠帅、小帅、亲兵露出惊惶神色,乃抽剑在手,对身边的人嗔目叫道:“今夜战败,吾等男儿丈夫,死则死矣,何惊惶之有?只要大贤良师在,黄天早晚要立,太平早晚能建!”扭头望向东边荀贞的来处,恨恨地说道:“只恨诸君随我败亡,不能见太平曰,只恨未能灭此荀贼,不能为吾弟报仇!”横剑自刎。
    他虽是汉军眼中的道寇、反贼,但在他自己看来,他却不认为他是贼寇,他是为建太平而死,他是为扫清妖氛而死,乃是英雄丈夫。他麾下也曾有过十余万众,也曾惊骇州郡,也曾震动京师。他有着自己的尊严,他不愿落入汉军手中为俘受辱。
    他的亲兵们没能抢下他的剑,扶住他从马上歪倒的尸体,同声哀叫:“上师死了!上师死了!”
    汉军杀到,四面皆敌,突围无望,上师又死。跟在波才左右的渠帅、小帅、亲兵们绝望之至,一人想起了波才死前的遗言,放声悲呼:“上师说的对!今吾等虽败,但黄天早晚能立,太平世界早晚能建!”数十个渠帅、小帅、波才的亲兵随之悲呼:“黄天早晚能立,太平世界早晚能建!”俱皆抽刀在手,追随波才,自刎而死。
    虽知投降被俘后可能会如昆阳的俘虏一样被屠杀而死,形势比人强,被围击的黄巾兵卒抱着一线活命的希望,放下兵器,跪地投降。不投降的也有,或者顽抗被汉军杀死,或者如波才等一样自刎阵中。战后清点,自杀的黄巾渠帅、小帅、兵卒不下千人。
    这一仗,从三更战到黎明。
    ……
    战后离开战场,到道边,荀贞检点诸将部众,才知卓越也战死了。许仲、江禽、辛瑷、刘邓、陈褒、高素、冯巩、原盼等将无不带伤。两千部卒伤亡三百余。起兵至今,这是伤亡最重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有身边的亲近人战死,而且一次就是两个。
    亲兵们抬来了程偃、卓越的尸体,放在路上。
    看着程偃犹自向上环抱的手臂,嘴中咬下的敌骑耳肉,以及虽死亦未闭上的眼,回忆过往这几年他的音容笑容,荀贞翻身从马上下来,伏在他的尸上,悲从中来。
    初见程偃是在秋天,那一天荀贞单人独骑去繁阳亭上任,在亭舍门口看到了程偃,当时他倚着门框懒洋洋地询问荀贞来意,他脸上那道如蜈蚣似的狰狞伤疤是留给荀贞的第一印象。
    再其后,荀贞救下了他的妻子,他在后院跪倒磕头,对荀贞说:他的这一条命从此就是荀贞的了。
    再之后,他跟着荀贞离开繁阳亭,去西乡、去阳翟、回颍阴、又来阳翟、征战郡中。
    在他追随荀贞的这数年间,他履行了他的诺言,平时鞍前马后地细心伺候,黄巾起后,随从出生入死。荀贞不睡,他不睡,荀贞不食,他不食。临战,荀贞常冲锋在前,他不避危险紧从扈卫,多次负伤。
    高素也投了荀贞,程偃的妻子当年差点被高素抢走,按理说,他应对高素恨之入骨,却从没在荀贞面前抱怨过一句。在高素被荀贞委为屯长后,他亦没有半点不满的表现,服侍护卫荀贞一如从前。荀贞部下诸将里,许仲、江禽、刘邓、陈褒、高素等人或勇武,或机智,各有所长,只有程偃别无长处,唯有忠诚。这个从没读过书,目不识丁的粗人只因荀贞一恩,如今实践了他的承诺,把他的命给了荀贞。
    春风吹面,麦香暖暖,黎明的晨光下道畔树翠,城边河畔柳树依依,若无战后的硝烟,这会是一个醉人的春晨。荀贞跪伏身子,把程偃睁着的眼抹上,撕掉一块甲下的衣襟,替他擦拭脸上、嘴上的血污,擦没几下,实难忍悲恸,丢下衣襟,捂面痛哭,泪下如雨。
    陈褒、高素、冯巩等是程偃的老乡,与他也是旧识,特别陈褒、高素,一个是程偃昔年在繁阳亭的同事,一个昔年欺侮过程偃,也都很难过。
    高素扑通一声跪下,跪在程偃的尸前,闷下头就往地上大力连磕,说道:“阿偃,我对不住你!你为护荀君而亡,从此之后,汝母即是我母,汝妻即是我嫂。我今天就令人去西乡把你的母、妻接来我家,必会好生照顾。”
    高素跋扈,以前在西乡常干仗势欺人的事儿,但这与他的家教、成长经历有关,他本人没甚心眼,在投了荀贞后,原本他也有点担忧作为荀贞心腹亲卫的程偃会不会给他使绊子、报复他,但程偃没有这么做,这叫他很惊讶。今下程偃阵亡,愧疚涌上心头,他这番话发自肺腑。
    陈褒与程偃认识得时间最久,早在荀贞前就认识程偃了,两人朝夕住在一个亭舍,后又一起追随荀贞,交情很好,见程偃阵亡,他亦很悲伤,但强忍伤痛,劝慰荀贞:“荀君,人死不能复生。阿偃杀贼而死,死得其所。君不要太悲恸了。”
    好不容易劝住荀贞。
    荀贞擦干眼泪,不顾自己的伤势,来不及裹创,又去抚慰负伤的将士,说道:“昨夜破贼,幸赖诸君之力!”看着眼前的这些部卒,再看看许仲、江禽、辛瑷、刘邓、陈褒、高素、冯巩等人,不禁又念及程偃、卓越,悲从中来,在部卒诸将的环围中,再度於道上当众痛哭流涕。
    ……
    汉军此战大胜,俘获数千,入舞阳。
    波才留在舞阳了一些重伤员,这些重伤员在昨夜已被县民杀死,几个带头的人领着县民跪拜在城门外两侧迎接王师。
    皇甫嵩、朱俊、文太守等先行,魏校尉等其后,当荀贞、孙坚带部走过的时候,这些县民都露出了敬畏的神色。无它,这些县民所以敢杀波才留下的重伤员,正是因为在城上看到汉军占了上风。他们亲眼目睹了孙坚和荀贞冠绝全军的骁勇与英武。特别是荀贞,荀贞昔为北部督邮时来过舞阳,驱逐、捕杀了好些贪吏和不法的豪强,那时就名震舞阳,今又杀敌英武,更是让这些县民们敬畏服气。
    入了城中,皇甫嵩、朱俊下令医治伤者,掩埋死者,打扫城内外,捕杀黄巾余党,并令将俘虏尽斩,如在昆阳时,取其头颅与在战中杀死的那些黄巾士卒的头颅一并摆在城门外,筑为京观。这些事情分派下去后,皇甫嵩、朱俊先去巡视了伤员营,随后回到暂做行辕的舞阳县寺里,又令帐下文吏写成捷报,连带波才、何曼的首级,一块儿送去京师。办完这种种琐碎杂事,当晚,皇甫嵩、朱俊、文太守宴请诸将。
    诸将云集县寺院中,皇甫嵩立於阶上对诸人说道:“今曰座次,不以尊卑,以军功。文台、贞之,请入右席。”院中有棵大槐树,树下布了两列案几坐席。在一群比两千石的校尉、都尉,比千石的军司马,比六百石的军候等将校官吏的肃立注目下,孙坚、荀贞出列,坐入右首上席。
    待他二人落座后,诸将方才次第入席。
    满座青绶银印、绶铜印的高官大吏,荫荫槐树下,孙坚、荀贞高居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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