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带头献出良田五百亩之人,乃是大司农陈纪。
    陈纪家在许县,荀贞要在许县搞屯田,他作为本地最有名声的家族代表,於私,当然须得明确表示支持。同时,陈纪现被朝中拜为大司农,大司农名义上掌管国家财政,凡属国家之钱谷租税等一干收支,均属大司农司职掌,这屯田,办成后,是有收成的,亦算是与他的职掌有关,从公的方面来讲,他现在站出来,献上良田五百亩,也很合适,又是他作为国家财政方面最高长官代表朝廷作出的一个表态。简言之,其献田之举,一则,是让许县的士绅、百姓们知道,朝廷对屯田是大力支持的,二来,也是为许县的士民们立下一个模范,以供效仿。
    却是说了,以大司农位列九卿之显赫,兼且陈氏与荀贞的关系之密切,陈纪既然要对荀贞表示支持,那么只献出良田五百亩,是不是有些少了?实则不少了,至少对陈家来说不少了。
    陈纪他们家并非是像杨彪、袁绍他们那样世代簪缨的右姓豪族,其家本是寒微。
    其父陈寔早年不过是在县寺中给事厮役的小吏,作些类似奴仆做的事罢了,地位极是低下,后任都亭佐,——“都亭”,是郡县治所城内的亭,有街亭、门亭、旗亭几类,“都亭佐”,亭中佐吏是也,还不如荀贞起家所任之繁阳亭亭长之职,百石吏都不是,斗食小吏而已,仍是卑微,再后来,陈寔虽是靠着有志好学、坐立诵读,得到时任县令的赏识,被送到太学授业,凭其德行,而逐渐地有了声名,其家因是跻身士类,乃至到了陈纪这时,被朝廷拜为九卿,可毕竟发达未久,底蕴不足,兼重德轻财,“梁上君子”此典便是出自陈寔,由此亦即可见陈氏之家风,并不以广辟良田为务,是以其家之田产委实不多,拿出五百亩来已是不少。
    紧随着陈纪献田五百亩,三两日内,许县的士绅中,相继又有数人向朝廷献田。
    这几人或者是陈纪家的姻亲,或者是钟繇、荀彧、辛瑷等人的故交、姻亲,不用说,他们自都是在陈群的示范作用之下,在钟繇、荀彧、辛瑷等的动员下而乃献田的。
    应该是因为陈纪只献了五百亩的原因,这几人所献之田有多有少,然都没有超过五百亩。
    加上陈纪所献,总共这些献出的田亩数量,也不到两千亩。单以数目言之,对於屯田所需之田亩数,可谓是杯水车薪,但说实话,陈纪等献多也好,献少也好,所献之田地的亩数多寡,荀贞其实并不在乎。他主要要的是这么个声势,要的是“许县士民踊跃支持在许县屯田”的舆论环境,而陈纪等一献田,这声势明显就造出来了,故而,荀贞获悉后,对此相当满意。
    荀贞满意,就有人不满意。
    陈纪等献田未久后的这天夜里,杨彪家中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乃是董贵妃之父,因护驾有功而前被朝廷拜为辅义将军,到许县后又被拜为执金吾的董承。
    杨彪闻董承求谒,先叫仆隶请他在堂中稍待,过不多时,从后宅出来,堂上与他相见。
    两人见礼毕了,分宾主落座。
    董承开门见山,与杨彪说道:“杨公,大司农带头献良田五百亩以资屯田,此事公可有闻?”
    杨彪说道:“已有闻。”
    董承问道:“公既已闻,敢问之,公就此是何感想?”
    杨彪迟疑了下,没有答话,反问董承,说道:“君是何意?”
    董承面现不满之色,捋着胡须,说道:“杨公!大司马此举,承窃以为,十分不当!”
    杨彪“哦”了一声。
    董承继续说道:“杨公,大司马明知道杨公你是不赞成在许县搞屯田的,却於此际献田,这不分明就是在与杨公你对着干,在给车骑壮声势么?”
    杨彪沉默了稍顷,抚须说道:“车骑之妻乃大司农从女,大司农之子陈群久在车骑军府为曹掾,其两家关系匪浅,他出来给车骑壮壮声势,亦在情理中,何足为怪。”
    杨彪所串联的欲在背后联手反对荀贞的大臣中,董承是其中之一。
    不仅是其中之一,且因董承之女是刘协的妃子,其本人又有兵权,手下有些兵马,兼其现又任执金吾,掌着“都城”的警备重任之故,是以他虽有“从贼”的过往,但在如今这些勾连反对荀贞的大臣中,他还是地位相当重要的一个,杨彪对他亦颇为看重。
    而却说了,杨彪反对荀贞,是出於对朝廷或会再被权臣操纵的担心,已是可以理解,这董承与荀贞无冤无仇,并且早前在长安与荀贞初见时,对荀贞还挺恭敬,却他为何忽改前态,立场大变,“前恭后反”,也加入到了反对荀贞之列?原因亦不难理解,是出自两个缘故。
    董承原先是很希望通过他的护驾之功,而使刘协立他的女儿为皇后的,结果却因荀贞的上表,刘协立了伏寿为后,——虽然事实上刘协也好、朝中也罢,本就是偏向於立伏寿为后,荀贞的上表议请,只不过是顺水推舟,锦上添花,可董承没有这么想,是以伏寿被立皇后之后,他即勃然大怒,把其女未得立皇后的缘由尽数推到了荀贞的身上,由是对荀贞产生了怨恨。
    怨恨因荀贞而其女不得被立为皇后,是缘故之一。
    本朝以来,外戚掌权几乎已成定制,你荀贞虽有勤王之功,可你是外戚么?如果能和杨彪一起把荀贞推翻,进而再凭此功,通过杨彪等公卿重臣,使刘协改立他的女儿为皇后,则如此一来,他董承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外戚了,那他岂不就完全可以像梁冀、何进等等“前辈”一样,被朝中拜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就此执宰朝堂了么?这是缘故之二。
    所以,董承不但甘愿与杨彪共谋反对荀贞,还相当的积极主动。
    此刻听了杨彪的回答这话,董承愤愤然说道:“杨公!车骑一意孤行,非要在许县搞屯田,不听杨公之良言进劝!杨公,还有一事,不知公有无闻否?”
    “何事?”
    “那给车骑屯田搜括土地的颍川太守陈登以贱价购田,最甚者,所出之钱只及往常市价的三四成,杨公,这与明抢何异?许县之乡贤士绅多有怨怼,此诚伤民、掠民之残政也!承窃以为,长此以往,必致民怨沸腾,到时恐圣德见损,杨公清名见污也!”说到愤慨处,董承拍了下案几,提起手来,手指在半空乱点,说道,“还有,杨公,对那些献田之家,包括大司农家在内,车骑他还干了什么?他居然对彼等族中的子弟多加辟除!杨公,这不是卖官鬻爵么?车骑此举,与当年的西园卖官有何区别?只不过,西园卖官之时收的是钱,他现在收的是田!杨公,‘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国家公器,车骑竟然私相与授!杨公、杨公!”董承越说越是愤慨,痛心疾首,说道,“若不及时加以制止,只怕当年西园卖官之祸将重现於今日矣!”
    “辟除陈纪等家子弟”此事,杨彪也有耳闻。
    但是,这件事完全没有董承说的这么严重。
    事实上,荀贞任命给这几个士绅家中子弟的官职没有一个是朝官,也没有一个是长吏,或是荀贞辟之,用为了自己车骑将军府的一个吏员,或是陈登辟用,用为了颍川郡府的一个吏员,换言之,也就是说,以田换官,或更严重点,如董承之指责,说是卖官,这种嫌疑不能说没有,但有没有董承所说的那种严重的危害性?绝对没有。西园卖官的故事定然不会因此重演。
    杨彪知董承未免危言耸听,然对荀贞屯田此措,他原本就是反对的,而且排除掉“卖官”这一条,董承在此前边提及的“陈登贱价购田”此条,在杨彪看来,就也的确已足可证明荀贞的屯田此措,确是一个损害百姓的恶政,就算去掉缘何反对荀贞屯田的私心,只从这一条观之,他和董承等反对荀贞屯田就没有错,是对的,因也就没有指出董承这个指责的言过其实。
    ——就购田价格这个方面的问题来讲,如今是战乱年间,这田地的价格肯定就不能和往常太平之时的价格相比,一则,田地本身的价格就有所下降,二来,那些豪族大姓,他们门下的徒附人数现也远没有以前多,那些田地在他们手里,其实不少都已荒废,或者处於半荒废的状态了,因是以低於市价的价格从他们手中买来,实则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杨彪、董承显然是不会考虑到这一点。
    杨彪皱着眉头,抚摸花白的胡须,说道:“屯田此策,我本就不赞成,可是我等已经向圣上进过言了,圣上不肯听用我等之言,现而今,君可有什么良策么?”
    董承今来求见杨彪,已经是想到了对策。
    闻得杨彪此问,董承便将自己的对策道出,说道:“杨公,此前进言,圣上所以未有采用者,盖因屯田之恶果未显,现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百姓怨之,车骑又卖官鬻爵,混乱朝纲,以承之愚见,若於此际,再向圣上进谏,或许圣上就会改变主意,改以下诏禁止屯田!”
    杨彪觉得董承的这个建议不可靠,他沉吟说道:“屯田此政,圣意已定。目前,何止划拨用地已在进行之中,屯田所用的兵、民,车骑也早已去檄徐、兖,令招聚来许,我听说,而下有的已在来许县途中;粮种、耕牛、农具等物,徐、兖、豫三州亦在预备,不日即运到达,此政之行,已是箭在弦上矣!我等就算这个时候,再上书天子,进谏劝阻,恐怕也将是无用!”
    “箭在弦上”,是杨彪恐怕进谏亦无用的次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杨彪知道,卖官鬻爵这条罪状的证据太不充分,压根不能成立,所谓之“百姓怨之”,“民怨沸腾”也不至於,况且有陈纪等这些许县或颍川本地的大臣们在,刘协也肯定是只会信他们的话,而不会信杨彪他们这些外地人的话。
    董承还有后策,他说道:“杨公,上书只是其一。”
    杨彪问道:“其二是何?”
    董承说道:“杨公,如承适才所言,现下许县之士绅乡贤对陈登低价购田,多有怨怼,既然如此,那杨公,我等何不?”
    杨彪心头一动,说道:“何不?君的意思是?”
    堂中无有外人,却到底所言系是阴谋,董承不由自主压低声音,说道:“何不策动之?让他们联名告状!”
    “董君,他们会愿意这么做么?”
    董承充满信心,说道:“上有杨公首肯,下有承奔走,焉有不成?”
    杨彪在政治上毕竟要比董承成熟太多。起先的心动过后,他摸着胡须,细细地想了一会儿,复而觉得此策有点悬乎,很可能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是董承既然提出,且听来也是个办法,那就也不妨试上一试,便同意了董承此策,并按董承的主动请缨,将此事交给了他去办。
    只过了两天,董承又来求见杨彪。
    与两天前的求见相比,这一次,董承甚有气急败坏之态。
    一见到杨彪,他就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杨公,恕承粗鄙直言,乡谚云‘狗肉不上席’,其言何意,吾今知矣!”
    杨彪心下了然,仍自问道:“君何出此言?”
    董承说道:“彼辈乡小,明明吃了大亏,私下里对车骑怨声载道,可我一说明来意,或置若罔闻,或旁顾左右,我多说两句,有的甚至就揖拜请辞!杨公,明明吃了大亏,现有我等大人愿为彼辈做主,不感恩戴德,却反这般可恨举为!真小人贱民也!这不是狗肉不上席么!”
    这个结果倒是没出杨彪的意料。
    这些许县的士绅又不是傻子,他们背后里抱怨两句,那也就算了,真要让他们联名告状,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荀贞现是朝中执政不说,许县周边於今还尽是他的兵马驻扎,兼以荀贞是颍川本郡人,荀氏在颍川的影响力本就很大,陈纪、钟繇、辛氏等郡之士望、右姓又已明白表态,站在他这一边,他们又怎能认不清形势?
    并且,就在董承想要劝说他们联名上状之前不久,陈登刚刚收拾了许县的一家豪强。
    这家豪强被收拾的原因,便正时因不满陈登所出价格,反过来还想趁火打劫,向陈登索要高於市价一倍的钱财,结果陈登二话不说,就把其家主给抓捕下狱,——现在还在许县的牢里待着!
    瞧着董承气愤填膺的样子,杨彪少不了安慰他两句。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一从吏进来,喜形於色,说道:“明公、董公,下吏刚得知了一件好事。”
    杨彪问道:“什么好事?”
    “车骑从徐州调来的屯田兵与许县的乡民起了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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