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嘴巴又合上,猛然间觉得无话可讲。
    他很想安慰法明,但法明的话真实到挑不出毛病。作为在人间疾苦中摸爬滚打十*的人,江流打心底很是赞同法明对于人心的总结,可显然此情此景表示赞同还是太不合适了。
    好在法明谈及这点时,眼眸中不曾有怨恨和愤怒,也不再有那么深刻的悲伤。
    江流恍惚间意识到,岁月其实早已稀释了法明对自己命运的埋怨,可唯独对父亲的追思遗憾越来越浓。
    一股莫名的羡慕甚至是嫉妒之感,在江流胸口油然而生。
    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呢?
    哪怕不求他轰轰烈烈为自己流血去死,但至少寻常人家的呵护疼爱,江流也是希望自己能有的。
    “那你现在算是在逃亡吗?”抛开那番感慨之情,江流给两人蓄上温水,随口问道,“你的族人应该也有在找你吧?”
    “是啊,不过世界这么大,他们找不到就是了。”法明笑嘻嘻冲江流挤挤眼睛。
    见他又拾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江流白了他一眼,揶揄着:“这样最好,别哪天连累我也被杀人灭口。”
    熟料法明闻言笑容顷刻间消失在脸庞,并一瞬间显露出少有的严肃模样:“不会。为师向你保证,一定会不惜一切照顾你的安危。”
    江流被他这突然的神情转变弄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噗嗤一笑:“哈哈,放心,我不会连累师父的。真要有什么情况,我一定先跑得不见踪影,给你留足地方施展。”
    法明脸垮下来:“呜呜,徒儿你好过分。”
    江流自顾自喝水,不理会法明夸张的委屈。等彻底喝完一杯水,江流才幽幽继续道:“可就算你不容易被他们找到,逃亡过程带着我也会很不方便吧?为什么还要收我为徒?”
    语落,他顿了顿,满心怨气:“还是强制性让我做你徒弟。”
    法明摸着鼻子,想也不想道:“看你有眼缘,不行吗?”
    “啊?”
    “就是单纯怎么看你怎么喜欢,所以想收你为徒。”
    江流哑然。
    看着法明如同狗狗摇尾巴还眨巴眼的无辜脸,江流强迫自己深吸气,压制住跳起来打人的冲动。
    他到底是摊上了个什么师父?!
    不等江流骂骂咧咧开口,法明身子忽然前倾,两手托腮望着他。
    “为师的秘密和故事讲完了,是不是该你了?”
    江流半张着嘴呆滞片刻。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法明抢先一步继续道:“方才你感慨我父亲时,颇有种恨天怨人的语气。我猜猜看,你其实是知道你父母的一些事情的吧?”
    深邃到发蓝的黑眸静静凝视着江流,让他刹那间再次意识到,他无用的伪装在这双锐利的眼睛面前有多可笑。
    江流低头沉吟过后,咬着下唇点头:“其实也是近几*才知道的。”
    “因为你藏在怀里的那封信?”
    或许是已经做好了坦白的打算,并且也预料到法明的洞察力,此时江流并未感到太过吃惊。
    “对。毕竟我跟着你以后才学会读书识字。”
    法明了然:“原来你迫切希望我教你读书,有这层目的在。”
    江流**否认,继续道:“我从这封信里知道了我背后的身世——在读懂这封信之前,我从未想过我出生时面对的父亲并非是我的生父。”
    法明托腮看着他,沉默以待。
    江流喉咙泛起几分苦涩:“我是在五岁那*成为孤儿的。我母亲杀死了我当时的父亲而后自杀,这一度成为我困惑不已的事情的。但读了母亲留给我的遗书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当时要杀人是因为那个男人想要杀我。”
    随着话语的递进,江流的声音越来越颤抖起来:“很多*前,我母亲和生父是青梅竹马的夫妻,生父参加科举考取了功名,从穷乡僻壤之地一举获得了入京赶考的资格。当时生父信誓旦旦,带着母亲一路往京城赶,谁知却遇到了强盗......”
    “强盗掳走我生父的钱财,还想杀人灭口。生父当时害怕极了,一心想求生,结果你猜他做了什么呢?”
    法明看着江流嘴角那讥讽又带着自嘲的笑容,犹豫过后,眸子因想到什么愈发瞪大:“难不成,他把你母亲——”
    “是。”江流艰难从牙缝里挤出那个答案,“生父为了活命,愣是拱手把我母亲送给了强盗头子。强盗头子见我母亲有几分姿色很是满意,果然放了我父亲一条命。”
    法明呆滞在原地,放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握成拳。
    “母亲一个弱女子,根本没办法抵抗这份丑恶的决定,她被强盗头带回老家强娶为妻。本打算就这么得过且过了,可不就后母亲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江流慢慢啜下一口水,明明是清水,可含在嘴中尽是苦涩,“她当时格外害怕我会被强盗敌视、扼死,好在我出生时身子羸弱,大家把我当成是早产儿,强盗头自然也就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欢喜不已。”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容貌上的问题却逐渐暴露出来——我几乎和我的生父长得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凭法明的聪明早已猜到了后面的事情,心中登时五味陈杂。他看着江流被咬白的嘴唇,那被咬的疼痛似乎同样刺进了他的身躯中。
    “所以,你母亲害怕强盗头对你起杀心,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是么?”
    听到法明说出那个答案,江流苦笑着点点头:“起先关于我母亲杀死‘父亲’又自戕的谜团一直笼罩在我心头,我只想着读书识字后就能从母亲的信里找到答案,可现在看来......这答案,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法明眼看着江流笑得越来越让人心疼。他从怀中慢慢抽出那封被包好的信,指腹来回摩挲,可到了最后却愤然将它拍在桌面:“果然我当*就该直接把这封信烧掉!”
    “江流......”法明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而后,竟忽然将江流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江流起先有些抵抗,可挣扎几下后,还是紧紧回抱住了法明。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
    也是在这时,江流忽然间发现,原来一向让他讨厌的师父,竟会在他难过落寞时给予他这么多的温暖。
    这温暖打破了他心底的最后防线,让他骤然成为毫无遮挡的婴儿,身上的伤痛委屈毫无保留暴露给眼前之人。
    江流死死抱住法明,头埋在他的胸前。
    虽然拼命克制,但还是有几点泪光,落进他们彼此贴紧的衣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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