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结束,杨广和往常一样,在书房中批阅来自全国各各的奏疏,由于东突厥悍然向大湖区进军、大胆攻击杨集的得胜之师,所以杨广需要重新估计大隋与东突厥的关系。他今天专门让人把边州的奏疏放在一处,以便于他了解东突厥的实力、动向。
    当他看完云州总管韩僧寿、胜州总管张长逊呈递过来的奏疏时,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二将在奏疏上说,东突厥游骑在这段时间屡屡南下,对边民、边军进行多番挑衅,甚至发生过多次小规模的冲突。
    这个消息让杨广心中十分愤怒,尤其让他不安的是如今的东突厥今非昔比,东突厥经过启民可汗的东征西讨,已经从一个万余人部落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从阿史那俟利弗设随随便便就拿出六七万精兵、三四万牧民来看,东突厥至少还有数十万控弦之士。
    这个‘控弦之士’和战时为兵、闲时不农的府兵极为类似,其实就是随时能够上战场作战的青壮,拥有一定的作战经验;由于突厥民风彪悍、生活离不开马匹、弓箭,再加上他们要与天地斗、与猛虎恶狼斗、与周边部落斗,致使每名青壮都是能征善战、精通骑射的强悍战士。如果东突厥又有数十万名青壮,对大隋王朝而言,必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在杨广心中的三大威胁中,排在首位的自然是主导了军方的关陇贵族;其次是六镇后裔遍布、山东士族;第三是突厥。如果东突厥以强硬之势向大隋发起挑战,极有可能把国内紧张局势引爆。他无论如何,也要确定东突厥是否对大隋构成威胁?是否对大隋发起挑战?
    只有核实清楚了外部,他才好斟酌打压关陇贵族的力度。
    他想了想,又取出一叠厚厚的绑在一起的奏疏,第一份是凉州军司马阴世师主笔的“凉州军事报告书”,接下来各州军方的“军事报告书”。
    杨广细细一看,发现阴世师这一份,这是对各州“军事报告书”的总结,提出了各州军队存在的问题,并且说了需要改进的地方,然而又站在凉州军司马的高度上,写到凉州军的作战安排,还有东突厥、西域诸国、西突厥二部、吐谷浑、契苾部、薛延陀的情况。
    杨广有了各州“军事报告书”为根据,再回过头看阴世师的总结,很快对凉州军队存在的问题、部署情况和必要性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当他再以帝王的眼光、大隋的整体形势来看这份“凉州军事报告书”时,又发现了阴世师的不足和需要修改之处。
    正打算细细研究时,一名宦官在门口躬身汇报:“圣人,右武卫将军长孙晟到了。”
    杨广喜道:“宣!”
    长孙晟快步走进书房,行礼道:“臣长孙晟参见圣人!”
    “长孙将军免礼!”
    “谢圣人!”
    “这些都是北方边州呈上来的奏疏,几乎都提到了突厥。”杨广以手中的奏疏指了案头上的奏疏,向长孙晟说道:“大致来讲,就是东突厥实力强大、蠢蠢欲动,你觉得东突厥对我大隋是否会构成巨大的威胁。”
    说到这里,杨广将阴世师的总结奏疏递给了长孙晟:“你看看这份奏疏再说,里面有大量和突厥有关的记录”
    武卫将军只是长孙晟在朝中的辅职,主职仍然是主管对突厥事务的突厥使,对突厥拥有绝对的发言权,他细细的看了一遍,沉声道:“圣人,这是步迦可汗败亡的后续影响,他在世之时横征暴敛,使突厥内部各部趁机脱离突厥;而启民可汗却打着反步迦可汗的大旗,所以他兵不血刃的收服了这些部落。步迦可汗败亡以后,启民一家独大,余者担心被他攻伐,索性纷纷投靠于他。另外,草原各部普遍认为启民可汗背后是大隋,这又能使启民可汗狐假虎威,兼并了那些不服从他的部落。基于以上三点,最终为他今日的强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杨广闻言点头,其实杨集早在开皇十八年反对和亲之时,就说一旦再嫁公主,启民可汗就能借大隋声势壮大;而先帝大隋之所以不答应再嫁公主,主要原因便在于此。
    杨广想不到没了公主,启民可汗还能狐假虎威的发展得这么快。看来大隋之前对启民实在是太好了,从而给草原各部传递了“启民背后是大隋”的错觉。
    但愿杨集打了这场大胜以后,草原各部把“启民背后是大隋”的想法,变成为“大隋和启民反目成仇”。
    他想了想,又问道:“据阴世师评估,东突厥此战过后,大约还有四五十万控弦之士,你认为是多了、还是少了?”
    长孙晟毫不犹豫的说道:“只多不少。”
    杨广倒吸了一口气冷气,照长孙晟这么说,启民可汗至少还有五、六十万控弦之士了。如果突厥某一天大举来犯,必将给北方带来难以估量的破坏。
    长孙晟看了杨广一眼,提醒道:“圣人,启民可汗年初入朝之时,朝中不少臣子建议让启民可汗统御东方之奚、霫、契丹、南北室韦等族。此乃短见误国之言,若是答应了,启民可汗的实力必将倍增。”
    “嗯!肯定不会答应。”杨广也想了此事,以前他还以为帮启民说好话的人,是收了东突厥好处,如今再回过头来看,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些臣子贪婪是一方面,但绝对不是无知,他们分明就是希望东突厥再次强大,然后借强大的东突厥来束缚他,使他不但不敢大刀阔斧的改革,反而还要妥协妥协再妥协。
    他想了想,向长孙晟说道:“照你这么说,启民可汗已成大气候了,未免他成为我大隋的威胁,我准备借此机会,将东突厥打得四分五裂,你认为如何?”
    “圣人,其实我们用不着兴师动众。”长孙晟说道:“启民可汗能有今日之势,实是大隋之功,东突厥各部畏隋多过于畏启民。卫王此战过后,这类人定然与启民可汗离心离德、渐行渐远;而且如今启民可汗已经老迈,他的几个儿子却都是野心勃勃之辈,这便是我们再次分化突厥、以夷制夷创造天然条件。如果我们挑拨启民诸子、突厥和铁勒,他们定然如当年的步迦可汗和都蓝可汗一样,爆发大战,最终使东突厥各部在内战中削弱。若是我大隋起兵北伐,反而容易让他们团结一致,给我大隋带来巨大伤亡。”
    “开皇二年,沙钵略可汗联合步迦、都兰、阿波,出兵四十万南下,将我大隋凉州和雍州数州之地掠夺一空。”说完此事,杨广又向长孙晟说道:“你对突厥十分了解,你认为启民可汗有没有可能联合西突厥二部、薛延陀、契苾,再这么干一回?”
    “圣人,我大隋不是以前的大隋,启民可汗也不是当年的沙钵略可汗,他根本调动不了西突厥一兵一卒。而金山以西的四大势力的敌人不是我大隋,而是他们彼此,如果四个势力中的其一个胆敢入侵大隋,臣相信卫王可以说服其他势力攻其后方。至于东突厥这边…请圣人允许微臣北上。”长孙晟笑了一笑,拱手道:“臣愿意效仿虞庆则,在其王帐之中,当众挫其威风、离间其部属。不过臣需要先去见一见卫王,甚至还需要他帮助。”
    “准了!”杨广欣然一笑,他想了一想,又说道:“单凭你一人,还达不到威慑东突厥的目的,我会在军事上配合你。”
    “还请圣人明示。”
    “我会让灵州、胜州、云州、朔州进入备战状态,另外任命鱼俱罗为丰州总管,除了丰州两万军,另外再从夏州、上州、盐州各调一万士兵急赴丰州备战,威慑突厥南部汗庭。你若有需要,可调丰州军。”
    长孙晟拱手应命:“喏!”
    杨广又向长孙晟说道:“既然你先去见卫王,顺便捎句话给他。”
    长孙晟躬下身躯,以示自己在认真听。
    “你告诉卫王。”杨广淡淡的说道:“他做得非常好,我很欣慰、很欣赏,但是不许懈怠,必须再接再厉,争取立更多更大的功勋。只要觉得是对的、只要觉得对我大隋有利,尽管放开手段去做。京城有我,尽管放心。”
    那个神奇的小子,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但却行之有效的想法,若不将他潜力榨干,杨广岂能甘心?若是他因为流言和弹劾,变成一个不求上进的官油子,必将是大隋的损失,所以他不惜为杨集“站台”;不惜借长孙晟之口,向关陇贵族中的一些人,表明态度,同时也是让他们意识到——杨集,是朕的人,朕保定了,别他娘的自作聪明去搞他。
    “喏!”长孙晟心头一凛,皇帝的态度如此坚定,元氏的对付杨集的阴谋怕是成空了,幸好家主长孙炽不许长孙家子弟没有加入弹劾风波之中,否则,长孙家必受元氏牵连。
    等长孙晟退下,杨广让人将大理寺少卿裴蕴召来。
    匆匆忙忙从官署赶来的裴蕴行礼道:“参见圣人!”
    “免礼!”杨广一摆手,向裴蕴说道:“裴少卿,你应该知道运河分段承包制吧?”
    “臣知道。”裴蕴不仅知道,还知道承包的几乎都是关陇贵族,而且他的顶头上司高颎暂时放下了九相之要职,一直在运河巡视,开凿不到半个月,似乎就抓了不少人。
    杨广找出一叠捆在一起的奏疏,递给了裴蕴:“你大致的看看。”
    裴蕴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奏疏都是高颎所写,内容都是关于运河各承包段,不是偷工减料、压榨民力,就是官商勾结,以朝廷的名义私自发动民役,他们却吃掉了工程款……种种丑态应有尽有。
    “这些奏疏,还没有处理,你去一一核实。”高颎这些奏疏,杨广的确实压了下来,目的是留到关键时刻,用来对付各大承包商背后的门阀,如今关陇贵族各大门阀对杨集虎视耽耽,他便将这些东西拿了出来,而他让裴蕴负责办理此事,是希望把裴氏、乃至山东势力拉进这场风暴之中。
    裴蕴说道:“圣人,微臣是太常寺少卿,没有这个权力啊。”
    “我自然明白!”杨广笑着说道:“我加封你为检校监察御史,准你详查一切,你要越快越好。”
    “臣遵旨!”裴蕴已经洞察了皇帝的用心,这些奏疏都是关陇贵族所承包的河段出现的问题,皇帝在关陇势力向杨集发动攻势的时期,让自己去核实,显然是打算用迂回的战术对付关陇贵族。最好不仅保下杨集,还能令关陇贵族自顾不暇、倒下一大片。
    不过这对裴氏是好事,这好事除了卖好于杨集之外,还能把河运两岸涉案的官员拉下马,使裴氏、山东士族得出更多空缺来争,此外还能剪除一批关陇贵族子弟。
    皇帝送到他手中的这把刀,于公、于裴氏之私皆有利,而他只需秉公执法、将罪犯押解回来,关陇贵族又能如何?
    更重要的是自己要是把检校监察御史当好了,那么回来以后,极有可能从闲散的太常寺进入大权在握的御史台,拥有监察百官之大权。
    。。。。。。。
    皇城,尚书省仆射官署。
    吏部尚书牛弘有事来找苏威,当他满面春风的走进房门,意外的发现杨素从洛阳来了,想到两人之间的一个赌约,便缩了回去,打算等杨素不在,再来。
    杨素反应敏捷,当门口光线一暗之时,便自然而然的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了调头就跑的牛弘,笑着叫道:“嗳嗳嗳!看到你了,你躲什么?你又能躲哪儿去?”
    牛弘和杨素私交极好,被发现了也不觉得尴尬,然后走了走进来,煞有介事的说道:“躲?我有什么好躲的?只不过想到吏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处理。”
    “是吗?”杨素笑眯眯的问道:“我与苏仆射,正好是你的上官,你且将这件事说来听听。”
    “又忘了。”牛弘理所当然的说道。
    “……”杨素、苏威闻言无语,这个牛弘对上尽礼、对下尽仁,讷于言而敏于行。先帝有一次带病上朝,曾让牛弘近前禀明,当先帝有了决定以后,便让牛弘代他宣布圣旨,然而牛弘下了台阶到达群臣面前时,却说不出话来,站在殿前一动不动,之后无奈的退回去拜见先帝,道歉说:“我都忘了。”
    听到这里,便是先帝也是愣了神,他本以为牛弘是个稳重机敏的人,却不曾想他“忘性”如此大,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牛弘竟然如此坦诚直率的承认了,先帝事后非但没有责罚,反而称赞他的质朴正直,有先贤之风。
    若是只此一次,或许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主动认错;可牛弘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善忘,一旦他把心神放在某件事上,很容易就把旁边人所说的话忘记一干二净。
    久而久之,“又忘了”便成了牛弘的口头,他本人也因为自己“忘性”大,一直当不了宰相。但是他当吏部尚书至今,从来不会顾及任命之人的家世、钱财,德行和才能始终是他考量人才的首要标准,绝不会因任何压力而破坏选才制度。
    吏部侍郎高孝基就是牛弘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可是高孝基向来孤傲、且形迹有轻浮迹象,平日里鲜与人来往。不少官员认为高孝基德不配位、难当大任,应当罢免。然而当先帝说高孝基是牛弘举荐之人时,臣子顿时没了意见。
    可见无论是先帝、还是朝中大臣,对牛弘人品都很信服,同时也说明牛弘很会做人。
    “早就防你这一手了。”杨素得意洋洋的取出一张纸,递给了牛弘,说道:“这是我们赌约的内容,不仅有白纸黑字,还有你我的签名,你这回忘不了了。”
    “这个,忘不了!”牛弘苦笑着坐下。
    “我说卫王会打赢突厥,他真赢了!而你却认为他打不赢……”杨素不怀好意的向牛弘说道:“钟繇所书《宣示表》,是我的了。”
    “是是是!”牛弘忙不迭的点头:“不过我借给他人临摹了,半个月后给你送去。”
    “哈哈,算你识相!”杨素不是喜欢占朋友便宜的人,只是喜欢这种赢了的感觉,他向牛弘说道:“你不是眼馋王献之的《中秋帖》吗?你的了!”
    “那感情好。”牛弘大喜过望,说道:“晚上,我就拿《宣示表》去换。”
    “……”杨素、苏威。
    和着说!
    什么“借给他人临摹”,都是骗人的?
    “你啊你!平时一本正经的,但是骗起人来,连我都信以为真、屡屡上当。”杨素摇了摇头,向苏威说道:“苏公,卫王这一回赢得漂亮、赢得意义重大,此战不仅挫败了染干了立威的嚣张气焰,还为东突厥分裂埋下了伏笔;他收编了大湖区部众、突厥残兵之后,麾下可战之士多了十几万。如果不出意料,这将是卫王拿去消耗吐谷浑精兵的棋子,有了这些棋子在手,我大隋的损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若是后勤给养不足,就是一个沉重的大麻烦。所以咱们尚书省绝不能在这方面,拖了卫王的后腿。”
    杨素虽然骄傲、清高,但是他却十分欣赏有真本事的年轻人,也愿意给这种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他所接触的众多大隋俊杰中,杨集无疑是耀眼的人,他不仅亲眼目睹了杨集的成长、也关注这个年轻亲王的一举一动,杨集严谨的治军之风、对异族施展的种种歹毒手段……更让他生出一种“后继有人”、“后生可畏”的欣慰。
    尤其是杨集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气魄,让杨素仿佛看到了自己,感觉格外的关切、顺眼。
    同时,他还知道圣人有意把杨集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主管大隋对外的战争。对于圣人这个决定,杨素打从心里高兴、支持,如果杨集有朝一日到了自己这种高度,那绝对是大隋之大幸、异族之大不幸。
    他现在是尚书令、九相之一,但是目前的主要使命是监造洛阳新城、打造洛阳防御的“总指挥”,所以时常在大兴、洛阳之间往返。
    这一次回京,是奉命回京报告新都营造进度的;只是昨天刚到家不久,便听到种种不利杨集的流言蜚语,故而借机提醒苏威、牛弘,让他们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要做什么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杨公但请证放心,只要圣人旨意一下,咱们尚书省定当全力以赴。”苏威承诺之后,忍不住问道:“杨公,凉州土地贫瘠、入不敷出,若是如此下去,非得把凉州、雍州耗干不可。”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道:“而且,军队也未免太多了吧?”
    杨素明白苏威说的是什么,但他听了,感到异常刺耳。
    他是政客不假,可他的一切荣耀源自军队,他的脉络里流着军人的血液。
    他喜欢军人、亲近军人,所以十分讨厌苏威这种‘阴阳怪气’的人。
    “苏相这是何意?”牛弘看向苏威,不解的问道:“莫非你认为卫王裁军才合适?”
    苏威点了点头:“凉州二十多万军队是一个沉重负担,若是卫王再把俘虏招入军中,每天的消耗更是骇人听闻。再加上朝中种种不利于他的流言,所以卫王若是聪明,这个时候不该想着立功,而是裁军。”
    “卫王这个时候裁军,才是真正的傻子。”杨素冷冷扫了苏威一眼,接着说道:“我要是他,便坦坦荡荡扩军、坦坦荡荡索要钱粮。”
    苏威想了想,便领会了杨素的意思,点头笑道:“杨公所言极是。”
    杨集此时裁军,那便是欲盖弥彰、做贼心虚了。要是坦坦荡荡扩军、坦坦荡荡索要钱粮,不仅没有耽误使吐谷浑战略、表示他的一心为公,还能将缺粮的“把柄”交给朝廷,让人们觉得凉州一旦失去朝廷资助,凉州军和凉州百姓便饿死、凉州便会大乱。
    他想了想,忍不住向杨素问道:“杨公,你为何肯定卫王会赢。”
    牛弘闻言,也好奇的看着杨素。
    “这个嘛……”杨素嘿嘿一笑,随口说道:“我觉得他会赢。”
    苏威、牛弘顿时满脸黑线。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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