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臂,也搭在陈菡语腿上。
    他这不是为了揩油,而是想看看腕表上的时间。
    现在是第15天的下午5点47分22秒。
    从苏醒到现在,一共过去59秒。
    那么,准确的苏醒时间是下午5点46分21秒。
    自己上次的死亡时间不太确定,但众人结束一天磨洋工的废矿坑狩猎,走出矿洞看见林望三人的时间是第45天下午5点20分左右。
    那么这次死亡后,回溯的时间刚刚好是三十天整,一秒不差。
    此时车厢里的气氛依然热烈,充满朝气。
    每个人都依然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憧憬着明天,以及看不见的更加遥远的未来。
    唯独任重与众不同。
    听着耳畔的交谈,感受着众人依然活着的真实,他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刚刚过去的惨烈一战。
    下一刹那,仿佛血战时体内如狂**涌的肾上腺激素也跟随着记忆跨越了时空,回到了此情此景。
    他的心跳却难以抑制地渐渐加快,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心里藏着的事太多,任重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纷扰。
    他索性也不去管别人在聊着什么,又在背后如何编排自己,只重新闭上眼。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慢慢捋顺思路,以及平复心情。
    在他的记忆里,数分钟前,自己还与众人正拼尽全力去打一场几乎不可能打赢的战斗。
    打赢了。
    但也可以说是打输了。
    除了死在废矿坑崖壁后方的憨批爆破师欧又宁的死状他没太看真切意外,小队里其余每个人的死状,都在他心中如刀凿般清晰。
    白峰被穿胸而死。
    文磊是被爆了头。
    郑甜是脖颈被打断,头飞了好几米。
    陈菡语的死状最为令人震怖。
    她是被蝎狮重狙的恐怖反作用力硬生生砸碎了身体。
    她的身体被撕裂了。
    还有那个此时不在场,却如凤凰般身融烈焰的少年于烬。
    即便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即便其他人毫不知情,但在任重的心里,那一幕幕都太近太近,太清晰了。
    用了好长的时间,他才慢慢平复下来。
    侧躺在陈菡语大腿上的任重又听着其他人的闲言碎语时,竟有如梦似幻的错觉。
    不管怎么说,都活着,就这样挺好。
    任重稍微挪了挪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枕靠的姿势,更便于思考。
    陈菡语并未喷洒香水,但任重却从她充满弹性的大长腿上闻到了股淡淡清香。
    比起小队里其他人的劳累奔波,只负责拆解晶片的陈菡语在日常狩猎时基本不会出汗。
    没有天生体香那么玄乎,她身上这香味,想来该是洗衣液的残留。
    这香气让任重的思绪又变得更清晰一些。
    虽然一时半会儿想不通缘由,但这是自冷冻仓里第一次复活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时间流淌。
    不知不觉悄无声息间,自己的时间齿轮刻度开始了转动。
    历史往前翻动了厚重的一页。
    他意识到自己真正失去了半月时光。
    他心头略有空落。
    回想起上次复活前半月里的种种细节,任重扪心自问,自诩做得还算不错。
    但以他的完美主义者性格,其实觉得依然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可惜岁月如歌,流水不腐,即便有遗憾,那也只能注定是遗憾了。
    同时任重又在庆幸。
    虽然不知缘由,但起码已经得出结论,复活后回溯的时间就是一个月整。
    之前每次都冷冻仓开局,是因为压根没活够一个月,都没触摸到时间线段的另一头。
    幸好这次我没走,选择了极限压榨开局。
    否则等到多年后,当我功成名就再次回到白骨盈野的星火镇废墟,想用自杀来弥补遗憾的美梦也成了梦幻泡影。
    这次我遵从本心的召唤,做了看似癫狂实则正确的选择,没因一时的软弱与偷奸耍滑的念头而留下永生之憾。
    ……
    “任先生,任先生,醒醒。我们到镇子了。”
    任重头顶传来陈菡语略显局促与尴尬的提醒。
    其实先前任重偷偷看表的瞬间,陈菡语就已经意识到他醒了。
    但她把事情理解去了另一个方向。
    她把任重看表的动作当成了这家伙想用手来更清晰地感知一下自己大腿的弹性。
    陈菡语给弄得很尴尬,却又不好提醒。
    她也觉得很迷惑。
    小队里每个人都觉得任先生与鞠经理夜夜笙歌,绝对是个要爽不要命的色中饿鬼。
    但今早才与任重一起完成了一次晨间狩猎的鞠清濛很清楚,事情不是众人想的那样。
    任先生被误解了,他没那么好色。
    但他这手却怎么搭在腿上不拿下去了呢?
    你都已经醒了,该起来了呀!
    你怎么还在装睡!
    等等,你的呼吸怎么变得好重!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该不会真在揩我的油吧?
    啊这……
    陈菡语哪知道。
    任重真没那心思,只是觉得装睡要装得像一点。
    这手拿起来又放下,太刻意了。
    最终的结果便是现在这样。
    任重假模假样坐直身子,还揉了揉并不惺忪的“睡眼”。
    “哦?到了吗?”
    陈菡语给他这突然拙劣的演技弄得十分尴尬,只默默别过脸去,就当无事发生。
    郑甜疑神疑鬼地扫了眼两人,问道:“任先生你是要和我一起去星火资源卖货,还是自行安排呀?”
    任重想了想,再环视一圈众人,扫过每个人的脸,脸上突然绽放灿烂笑容,“我就不去了。你们自个去。晚上见。”
    “好嘞!”
    等任重先独自走了,欧又宁嘟嘟嚷嚷着:“任哥笑得真渗人,看得我毛骨悚然。真跟小时候我第一次炸翻墟兽后,我爸看我时那眼神一个味儿。”
    文磊拍了他脑门一下,“就你话多!还到处认爹!”
    欧又宁:“呸!你懂个屁!任先生那是我爷爷!”
    文磊:“那任先生和我们平辈论交,你就是我孙子?”
    欧又宁:“滚蛋!各论各的!”
    “别吵了别吵了,都安静点!”郑甜分析道:“可能是今天第一次带我们狩猎三级墟兽就大获全胜,任先生心里单纯的高兴吧。”
    欧又宁想了想:“对哦。说起来,白天任哥说三级墟兽真给我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他一出手,还真就把光束蜗牛给干了。啧啧。”
    “行了,走吧!卖货去!”
    郑甜吹一声口哨,再度驱车前往星火资源。
    这边,任重下车后,却是双手插兜去往自己的板房。
    刚刚他在美味鲜订了五个大菜,三荤一素一汤,还有三大碗天然白米饭。
    他选的送货地点,是自己在小镇边缘高墙下的板房,也就是于烬家的隔壁。
    本来今晚就要邀请于烬入列。
    在上一次的战斗中,于烬给了任重无法形容的震撼与惊喜。
    既然已经回来,也做了决定,为免夜长梦多,任重决定遵循自己内心的初衷,避免于烬母亲的悲剧重演。
    至于于烬的成长……
    能熬过那种痛失亲人的悲伤,在那般场景,忍受那样烈火灼身的痛苦,做到那个地步的人的意志之顽强,已经不再需要更多证明了。
    所以,真的需要用悲剧来对于烬拔苗助长吗?
    任重觉得确实不需要。
    ……
    简陋板房门口,于烬正坐在母亲缝纫机旁的小板凳上。
    老妇人趴伏在机子上,忙碌的缝纫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于烬则蜷缩着身子,佝偻着腰,左手戴着顶针扳指,右手拿着细小的针线,在一件休闲服的袖口上以极快的速度穿针引线着。
    他缝针的动作极快,手却又很稳。
    他的手艺活老练且精纯。
    一针一线一板一眼,缝补出来的衣服几乎看不出曾有过破损。
    他略显稚嫩的脸孔上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专注,仿佛修补的不是一件廉价衣服,而是稀世珍宝。
    任重远远看着这平和的少年,竟有刹那恍惚,似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团火焰。
    “于烬你在做什么呢?”
    任重走上前去,招呼一声。
    “啊!任先生您怎么来了。”
    于烬猛回过神,竟有些做贼心虚般的把针线和衣服往身后藏,满脸局促。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垂着脑袋,不敢抬眼看任重。
    任先生把枪交给自己时曾说过,他希望自己尽快拥有真正的战斗力,但现在自己却在这里做针线活。
    他觉得任先生可能要骂人了。
    这时候倒是于烬的母亲表现得更老练些。
    老妇人赶紧从缝纫机上站起身,满脸堆笑,手舞足蹈地为儿子分说着:“任先生您怎么来了。是这样的,我这边有点忙不过来,刚好于烬这会得闲,我就逼他帮忙搭把手。哈哈哈哈,这也太难为他个小男生了。哈哈哈哈!还愣着干嘛,任先生找你肯定是有事,还不把东西放下赶紧跟着去!”
    她一边说,还一边去拽于烬。
    任重看着这略显世俗,语气里透着低下的讨好的老妇人,微微一愣。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老人的遗书。
    对方看似懦弱胆小,畏畏缩缩,世俗卑微到了泥土里,却竟有那般直面死亡的勇气。
    任重笑着摆摆手,“不碍事。我没什么事。今晚我也就是难得空闲,回家吃个晚饭。倒是赶巧,大家这邻里邻居的,于烬还帮我搭了房子。今晚我们就一起吃饭吧,我叫了美味鲜的外卖,不小心叫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啊这……”
    老妇人听傻了。
    小镇底层荒人里,几乎没人不曾幻想过美味鲜的食物该是何等的可口。
    据说,那里一个大菜的价格就顶普通荒人数月伙食。
    底层荒人穷尽脑汁,也根本无法想象能在美味鲜里就餐的人又该是何等位高权重,富贵显赫。
    老妇人做梦都没想到这位刚搬过来不久,又给了大价钱让于烬搭房子,还便宜卖给于烬一把枪的“贵人”竟贵到了这个地步。
    “不不不!这怎么能行!我们配不上,真不敢。这人情太大了!不了不了,我们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老妇人赶紧摇头拒绝。
    旁边的于烬也有些惊魂未定的直摆手,“不用了,任先生您太客气了。您已经帮我很多了。”
    任重把脸一板,“那你们是不给我面子咯?”
    母子俩:“呃……”
    ……
    于烬母子坐在方正饭桌两侧,各自把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一口。
    母子俩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睛和唾液腺。
    但香喷喷的白米饭烟气、水煮肉片的香辣、酸笋鱼的清香……
    这种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香味,不断刺激着这对一辈子只与天隆高科食堂里的合成食物打过交道的母子。
    任重招呼一声,率先拿起筷子,“吃吧,凉了不好吃了。”
    被任重半强迫着,两人才敢拿起筷子。
    两分钟后,任重皱起眉头放下筷子。
    尽管他已经很热情的招呼,但母子二人却根本没动五个菜,只全程绣花般用筷子小心翼翼从饭碗里挑米吃。
    真的是挑。
    一筷子下去,翘起三两粒米,然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脸上还露出心满意足的惬意感。
    任重白眼直翻。
    他猛站起身,端起水煮肉片、酱肉丝、炝炒白菜几个硬菜,哗啦啦往二人饭碗里刨。
    等两人回过神来,眼前的饭碗已经被堆成了两座小山。
    除了带刺的酸笋鱼之外,另外三个菜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于烬母亲慌了神。
    她赶紧站起身又端着自己的碗,就想把菜刨回任重碗里。
    但真要下筷子时,她又犹豫了。
    倒不是她舍不得美食,而是她意识到这样很逾越。
    她只得又讪讪放下碗筷,手足无措地问道:“那任先生您吃什么呢?”
    任重把手虚压,摸出腕表,“是美味鲜吗?嗯,是我。下午我刚下过单,嗯对。麻烦再送三个菜来,要招牌菜,最好的那三种。加急。我还没下饭桌呢。要加钱吗?加多少?哦好,一共45点是吧,我这就转过来。”
    挂断电话,任重假装茫然地问道:“啊?怎么了?你刚说什么呢?”
    老妇人嘴唇抖了抖,竟无语凝噎。
    虽然她早知道美味鲜很贵,但也只是听说而已,具体有多贵,她没明确的概念。
    现在她知道了。
    这顿饭足够她一年半的饭钱。
    吃过饭,于烬被任重留了下来,只说有些事要商量。
    晕晕乎乎如在梦境的老妇人则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了自己家的。
    她回想起先前饭桌上任重的热情,以及目光里毫不掩饰的对于烬的赏识,以及任重点菜时那大几十点拍出去,眼皮都不眨一下的豪迈气概。
    任先生是个大人物!
    来头无法想象的大!
    只要于烬跟着他,不管将来去了哪,都能活着,而且能活得很好!
    老妇人狠狠揉了揉眼睛。
    她浑浊的眼睛里,竟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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