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入耳,叮叮咚咚,宛转中透着丝丝凄清。
    仔细听下去,还能听到泉水流淌,鸟儿低徊……
    一派林间静谧景像,从琴音之中潺潺而出。
    ‘身为武人家族,父亲又是名震天下的天刀宋缺,并且,还掌控着岭南数百万生民,琴音之中不但没有兵戈之音,反而透露出一种归隐田园的清逸雅趣……’
    杨林驻足,听了一小会,就隐隐的明白了宋玉致为何来这里数月之久了,还是这么一个态度了。
    因为,她不愿意。
    她向往自己的人生,并不愿意如同棋子一样听人摆弄,就算执棋之人是自己的父亲,那也是一样。
    身边是一盘棋,她不会仔细去看上一眼,只是自顾自弹着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她不愿做棋子,当然也不愿执棋。
    “王爷来了,怎么还躲在一旁偷听女儿家的心事,莫非是已经厌倦了贞贞姐和绾绾妹妹几人,想要寻个新鲜?”
    李秀宁说话一向如此,直来直往的。
    偏偏还让人生不起气来。
    你要觉得她是认真在揭短,转念一想,又觉得她是在开玩笑活跃着气氛。
    你若是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其实,她的根本目的是在耍小性子,告诉你,她很不满意。
    这种复杂的心情。
    杨林一听就明白了。
    天人合一之后,他精神力大涨,神元修练步入了正轨,不但能够上体天心,也能下察人意。
    这时,揭开现象看本质,他就看到了李秀宁那种孤独与无助。
    依靠和期待。
    这位平阳公主,虽然很会打仗,说话就如兵法一样,归根结底,其实还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
    未婚夫柴绍死在了自己的手里,偏偏连恨都不能恨,还要终身侍奉。
    这种幽微心思,只要想想,都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秀宁在下棋啊,一个人下,也亏你能从中找到乐趣,不如我俩对奕一局。”
    杨林呵呵轻笑着,走进亭中。
    宋玉致琴声停了下来,起身行了一礼,叫道:“王爷。”
    “玉致难得雅兴,这首空谷幽兰弹得很好,有出尘之意,继续吧。”
    他挥了挥手,就坐在李秀宁的对面,等到这位平阳公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容等候,就拈起一粒白棋,轻轻落子。
    一子落,风云变幻。
    原本棋盘之上黑白子正纠缠厮杀得难解难分,谁也占不到上风,这是李秀宁心分二用,左手与右手下棋,同样的思维,同样的棋力才下出这等棋路来。
    等到杨林一子落下,棋风大变,虽然还见不出什么攻击力来,却有着无穷后手的意蕴,错落杂乱的白子,整个就变成一条翻江倒海的白龙,有着一飞冲天之势。
    “好棋。”
    李秀宁抬眼定定的望了杨林一眼,眸中就闪着精光,死死盯着棋盘,慎重落子。
    杨林微微一笑,想也不想,又跟了一着。
    两人落子越下越快……
    杨林面带笑容,时不时的会闭起眼睛,欣赏着宋玉致的琴音,似乎并没有把全副心思放在棋上。
    但是,偏偏对面的李秀宁却是如临大敌。
    到最后每落下一步,都要陷入长考之中,额上香汗淋漓,似乎透支了很多精神。
    宋玉致的琴声渐渐的就低沉了下来,生怕吵着了李秀宁的思路,她那双沉静的双眸,此时就难免露出了好奇来。
    与李秀宁认识有很多年头了。
    她可是清楚的知道,这位李家姐姐才情绝世,除了懂兵法,会打仗之外,在棋道和画道之上的造诣也是惊人得很。
    尤其是下棋,前些日房先生和杜先生两人两人也在亭中坐过一阵,对奕了一番,被她杀得丢盔弃甲,狼狈离去。
    那两位天策府的先生主要目的自然是进宫前来探探李秀宁的口风,次要目的,也不是没有好胜的心思。
    输棋之后,房玄龄还尴尬的称赞了李秀宁的棋艺:“就算是长安棋圣,也不过如此了。”
    李秀宁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的是,“棋道如兵道,多虑者胜,少虑者败,两位先生心中杂念太多,输了也是正常……”
    虽然这话是为了两人遮面,但是,宋玉致还是听出来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称赞李秀宁的棋道堪比长安棋圣,而李秀宁并没有反驳。
    这意思就很明显。
    但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李秀宁全神贯注,但却被那位专心听琴,只是分出一点心神的靠山王,轻轻松松的击败了。
    白子连成一片,就算只是粗通棋艺的宋玉致也能看出其中的森森杀伐之气。
    而黑子一方,此时已是左支右绌,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
    惊奇之下,她早就忘记了弹拔琴弦,琴声早就停下。
    “不下了,王爷欺负人。”
    李秀宁下着下着,脸色越来越红,汗珠已经沾湿了洁白长裙,差一点就要露出美好身段来。
    可是,她全无所觉,眼眉一敛,紧紧抿着嘴巴,一袖拂去,把棋子整个搅乱,愤声耍赖皮了。
    “这也行?”
    杨林微微愣住,忍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
    再要强的女人其实还是女人,会耍赖,会捣乱。
    李秀宁平日里一直清冷稳重,以至于杨林一直觉得她可能不类常人,没想到,竟然看到她这般小女孩脾气发作。
    想必,刚刚这局棋是真的把她逼得狠了。
    天眼观物,明休咎知祸福。
    心眼观势,融兵法入棋道,更是如水银泄地,每一招都打到对方最难受的地方。
    如果换一个人,早就被杨林这种未卜先知,计算精微的棋路打崩了。
    而李秀宁能跟他下了这么久,已经算是很不容易。
    虽然最后仍然是崩溃了。
    看着李秀宁那兀自有些不甘心,又有些释然的眼神,杨林轻敲台面:“瓦岗新败,数员大将各领十余万兵马,既互相联合又处处争斗,如果换成你领军,可有把握拿下?”
    “王爷如此兵法,神鬼难测,秀宁哪敢班门弄斧?”
    李秀宁身体坐直,正想一口答应。
    转念又想起刚刚这盘棋。
    心中却是在想,“早早的就不跟他对上,没有在战场之上真正交锋,可能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本王,其实不一样的。”杨林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作弊。
    真正的棋艺,或者说是兵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就不要跟我去比,只问你一句,入秋之后,八路大军齐动……
    本王有意让你率领一路兵马,直指萦阳。
    面对瓦岗程、秦一部,可有信心拿下来?”
    “定然不负王爷重托。”
    “至于单、王一路兵马,到时我会让虎威将军杜伏威领十万陷阵去攻打,你们两支军队互为倚托,听你号令行事。”
    “是。”
    李秀宁脸颊舵红,像是饮醉了酒一般,长长吐了一口气,“我一定能赢的。”
    杨林点头。
    这话,他是相信的。
    亲自从棋盘上较量过之后,他就明白了李秀宁的兵法层次。
    真正知兵用兵,论堂堂正正打仗的能力,自家江都势力之中,除了李靖这位后世军神之外,就只有李世民可堪与她比拟。
    虽然是女的,杨林又没有什么偏见,这么一个兵法大才,又有着实战经验的女将军,他怎么也不忍心就此养在深闺,那纯属浪费。
    至于宋玉致。
    杨林发现,这位在自己刚刚下棋开始,就忽闪着大眼睛,一直偷偷打量着自己。
    她以为自己发现不了,其实,天眼开处,可观四面八方。
    她那纠结、嫌弃又惊叹和自怜的神情,全都被看了个精光。
    “听了玉致的琴,本王也给你弹上一曲吧,弹完之后,你给点评点评。”
    杨林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坐在琴前,也不理会宋玉致诧异的似乎会说话的眼神。
    意思是,你还会弹琴?
    杨林当然会弹的。
    当初在民国世界之时,就与香莲琴瑟和鸣,凭借他的手指协调性,这琴艺又不是不能学。
    以往,未曾穿越之前,他其实还算是个音乐发烧友,只不过,技术不高罢了。
    在与香莲的相处之中,他甚至,还把后世的一些曾经听过的,好听的歌曲,一一用琴声再现出来。
    所以,他的琴艺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差。
    但是,现在他弹的这首曲子,却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首。
    而是一种心情,一种推演。
    琴声如潮,只是刚刚响起。
    宋玉致和李秀宁就已经被牵引进入曲境之中。
    眼前万里山河,旆旗所指。
    百万江都军策马南下,直攻岭南。
    数路大军绕过关隘,挑独尊堡,直攻山城,岭南宋家军队层层溃败,完全抵挡不住。
    宋缺一刀在手,拦在山城前方。
    后方就是百万父老。
    杨林策马出阵,盘龙棍一棍打落,把天都打崩了,打得虚空裂开,罡风怒号。
    宋缺怒吼着九刀齐出,被这一棍直接打成了碎片,被罡风一绞,就散成飞灰。
    “不……你是个骗子。”
    宁玉致听到这里,娇喝一声,就嘤嘤哭泣起来。
    琴声如烟如幻,眼前景像真实无虚,就像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一般。
    她根本就不能欺骗自己,说这是假的。
    因为,一切都完全可能发生。
    包括最后那一棍天崩。
    还有,骑军滚滚洪流,淹过宋家山城,百年基业就此毁于一炬。
    “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只喜欢平和安然,我也不喜欢。
    但是,没有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不流血,又哪来的和平?”
    杨林一眼望去,就仿佛看穿了宋玉致最深的渴念。
    沉声问道:“你来江都的时候,你父亲是怎么说的,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配合江都一起出兵,或者说,臣服于我?”
    在杨林的设想之中。
    岭南宋阀一直是最重要的一环。
    无论是不是能够平定中原,岭南那里,他都不可能放任不管的。
    他估计,自己想要得到“流芳千古”或者“名垂青史”之类的称号,打出一个大大的江山,平定四方割据势力,这肯定是基本条件。
    想要平定岭南。
    带兵去打,自然是下下之策。
    就如刚刚演示给宋玉致看的情景一样。
    以心动心,以精神推演现实,你说是假的,其实也是真的。
    到最后,真能打成一片焦土。
    而宋缺到最后仍然会站出来,不管为私为公,他都会拼死一战。
    这又何必呢?
    他觉得,宋阀与自己应该有着共同的诉求。
    这一方势力,是最不好打,也是最好打的。
    不好打是因为那地方环境十分恶劣,又有毒虫湿气,打起来费时费力,伤亡决对惨重。
    最好打就是因为岭南百姓,战斗的欲望不强,包括宋阀在内,只是想着好好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好日子。
    是的。
    他们没有野心。
    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可以轻松得到这块飞地,也得到一支由宋缺亲自训练的无敌大军。
    这里,只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
    而宋玉致完全可以做为其中纽带。
    虽然这傻妞心里十分抗拒。
    “爹爹,爹爹他说了,要王爷您亲赴磨刀堂,去说服他手中长刀。
    如果能说服他,就提兵相助,如果不能说服,就静待时机。”
    “我明白了。”
    杨林眯缝起双眼,想了想,笑道:“秋收之前,我正好还有时间。
    既然天刀有请,走上一趟也不算太耽误时间,就跟你回家一趟吧,再是怎么样的毛脚女婿,总要去见一见女方娘家人的。”
    “什……什……什么毛脚女婿?”
    宋玉致都结巴了。
    “哈哈,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启程吧。”
    杨林也不再逗她。
    “你明明都知道的,却还一个劲的装傻……天刀的最高境界,舍刀之外,别无他物。
    你父亲他舍不了刀,就胜不过我;舍下了刀,就舍下了山城,舍下了百万黎民,也舍去了亲朋故旧,儿女亲情……你说他会如何选择?”
    宋玉致张口不能言。
    登时泪如雨下。
    她知道,杨林说的是真的。
    有时候,人生总是不由自主。
    想要得到一些什么,总得舍弃一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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