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坠入山岭,星空又浮现在了天幕上。
    上官灵烨穿着农家女子的衣裳,站在屋檐下,手捧团子喂着米粒,举目望天,愣愣出神。
    凡夫俗子常说人生短暂,幻想长生久世,岁岁如今。
    上官灵烨曾经以为凡夫俗子不满寿命短暂,才如此感叹。
    但真在俗世住了几天,才发现凡夫俗子不舍的并非寿命,而是经历的人与事——怕失去年轻体格,怕红颜老去,怕至亲离别,怕当下的安逸时光一去不返。
    如果一个凡人托着苍老躯体,至亲皆生离死别,余生只剩下孤独作伴,那多活一天都嫌累,又岂会有人奢求长生不死、岁岁如今。
    上官灵烨待在这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被迫放下了曾经所有,没有了通神的修为,没有缉妖司繁重的事务,没有了仙家贵女的光环,只剩下孑然一身,和一个相依为命的同伴。
    换作八十年前,上官灵烨都不敢想象这种事,遇到类似处境,唯一的念头肯定是‘脱离苦海’。
    但现在也不知怎么了,上官灵烨竟然不反感这样的日子。
    白天做做饭溜溜鸟,晚上轮班守夜,再和男人聊几句骚话,一天就过去了,什么都不用去想。
    而以后从这里出去,又得恢复曾经的日子,数不清的烦琐事物压在身上,还得兼顾修行,找机缘找本命,庇护凡夫俗子生息,又得抵挡邪魔外道入侵,只要活着就没有停下的一天,想想就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两相对比之下,上官灵烨自然觉得这样简单的日子更舒服一些。
    但可惜的是,坠入凡尘的仙子也是仙子,本就不属于这片天地,便总有回去的一天。
    上官灵烨正看着星空发呆之际,远处的城墙上忽然传来骚动,几声喊叫传来:
    “快看那边……”
    “是青甲军,快通知头儿……”
    当当当——
    铜锣敲响,外面霎时间嘈杂四起。
    小院侧面,正在劈柴火的左凌泉,提着佩剑,往城墙上扫了眼:“好像出事了……我过去看看。”说着就飞身跃出了院墙。
    上官灵烨和左凌泉才在这里待了两天,未曾发现幽冥老祖的行踪,百里外的青甲军却忽然摸过来,一想就知道有问题。她思索了下,回屋取了随身物件,也跟了出去……
    踏踏塔——
    破败县城中脚步声密集,残存的百姓早已见识过青甲军的恶名,听见锣响就四散而逃,躲进了城中僻静之处。
    城里就三百义军,素质参差不齐,不说身强体壮,四肢健全的就只有两百来人,除开十几个带头的有点功夫,其他人都是庄稼汉,兵器都只是菜刀锄头。
    马城县的城墙,只是两人高的土墙,守军不足,还没有弓弩等物;青甲军人多势众,真要攻城,连云梯都不用架,身手好的能直接徒手爬上来,根本没得守。
    姜恒鼓舞人心有一手,义军还没望风而逃,但情况也相差不远了。曹欣看着县城外密密麻麻的火把,面如死灰,拍着大腿道:
    “我就说吧,早过去投奔多好,现在人打过来了。这阵子一看就不下两千人,估计是冲着屠城立威来的……”
    祝霸最为老成,但此时也慌了神:
    “要不突围?从南边跑进山里躲几天……”
    “南边也有人,退路被堵死了!”
    姜恒转眼看向县城南边的山岭,果然发现那边有火把晃动,县城东边是大海,没有船只可供逃遁,已经被包了饺子。
    “头儿,赶快开城门出去求和吧,等人家开始攻城再出去,就来不及了……”
    姜恒摇头道:“朱武心狠手辣,费这么大劲儿包饺子,图的绝不是我们这点人手,估计是来‘练兵’的,投降也没活路。”
    青甲军练兵的方式,就是杀人给新兵蛋子练胆,其恶名在周边远近皆知,县城义军绝无胜算,当下更是面如死灰。
    姜恒知道死守和白送毫无区别,想下令让手下人散伙自谋生路,见左凌泉提着剑跑了上来,开口道:
    “要不都散了吧,想办法突围,老人抛下,我们几个多带些年轻人出去;左剑侠,你武艺高强,还请施以援手也带几个娃娃出去,要是小孩都死完,马城县就绝种了。”
    左凌泉快步来到城头上,扫了眼敌军人数,约莫三千人左右,青甲军除开留下千人守城,主力全来了。
    不过这阵仗,自是吓不到左凌泉,他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惊慌,询问道:
    “本就人手不多,只要散开就再无余力抵抗,先别慌,看看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姜恒等人只是凡夫俗子,等在这里是等死,哪里会听这话,当下不再搭理左凌泉,开始下令让手下人找机会突围。
    县城内一团乱麻,城外倒是井然有序。
    两千匪军从南面压来,为首的五百余人都身披铠甲,拿的也是制式刀枪,后面还有弓弩兵,举着‘朱’字大旗,看起来颇有杀气。
    匪军正中,是一张八人抬的大椅子,上面坐着一个身披蟒袍的虬髯大汉,背着两把虎头大刀,面向凶恶如阎罗,正是青甲军的头领朱武。
    匪军在一箭之地外停步,朱武遥遥开口呼喝道:
    “姜恒,你在宁河也算一把好手,老子给你个机会,把身边几个弟兄带出来,以后入青甲军当个小将;其他人老子有大用,别跟老子啰嗦。”
    城头上,姜恒几人听见这话,神色各异。
    曹欣有点想答应,但他也知道答应了,其余兄弟伙是什么下场,江湖人终究义字当头,没好开口。
    姜恒本就瞧不上朱武,让他把近千依赖他的弟兄全送入虎口,给自己谋个出身,更是不可能,当即回应道:
    “朱大王,我等没有和您作对的意思,这几天正想着过去投靠,人都聚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动身,您倒是先过来了。我这几百弟兄也能征善战,要不以后我们叫您声大王,今天就入了您的伙儿?”
    朱武靠在八人抬的大椅子上,很干脆地抬了抬手:
    “行,老子给你个面子,让你手下人把兵器都丢下,带着人出来。”
    这话不用想都知道是假的,真丢了兵器出城,下一刻迎接他们的就是屠刀。
    姜恒知道朱武杀意已决,脸色黑了下来,偏头道:
    “我们先拖一会儿,让其他人带着百姓从海上跑,能游出去几个是几个。”
    苏子玉一介书生,根本没啥战力,连忙跑下去带着人偷偷逃离。
    姜恒正想继续瞎扯,拖延攻城的时间,却见上官灵烨带着斗笠走了上来,根本没搭理他们,扫了几眼城墙下后,开口道:
    “擒贼先擒王,你去把那厮宰了,手法残忍些,当着他们面扒皮抽筋,其他人别杀太多,可以收为己用。”
    ??
    姜恒和几个兄弟伙莫名其妙,正疑惑这女人是不是被吓蒙了,就瞧见旁边的左凌泉轻轻点头,然后一个翻身就从城墙上跃了下去。
    “诶?!左大侠你……”
    “绳子,快把人拉上来……”
    姜恒等人见识过左凌泉武艺高强,但外面两千多人,又是弓弩又是铁甲,武艺再高上去也是送死,他们都以为左凌泉疯了,连忙想要把人拉回来。
    但左凌泉稳稳地落在黄土地上,并未回头。
    夜风萧萧,冷月如刀刃,在破败大地上刻出刀光与剑影。
    弩箭铁镞反射出的火光,好似一根根獠牙,在夜幕中指向远方的老旧城墙。
    城墙下,身着黑色长袍的剑客,以发带束着头发,在月光和夜风下大步行走,能听见的只有衣袍的猎猎作响。
    面前是铁甲千军,背后是破败危城。
    场景看起来视死如归,又好似以卵击石,没有半分胜算,甚至惹来了对手的笑话:
    “看,有个人跳下来了……”
    “是来投降的吧……”
    但火把如云的青甲军,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坐在大椅上的朱武,眉头皱了皱,给下面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精锐军后方的一名神箭手,见状开弓搭箭,直至大步走来的黑衣人影。
    咻——
    箭矢如寒星,在空中拉出一线嗡鸣。
    姜恒等人喊了一声“小心!”,却见左凌泉不躲不避,只是左手轻抬,便用剑鞘格开了飞来了羽箭。
    哒。
    羽箭斜斜落在地上,未能阻碍前进的步伐。
    “好功夫!”
    朱武也是练家子,瞧见此景坐直了几分,手肘撑着膝盖,抬起下巴:
    “放箭!”
    咻咻咻——
    百余名弓箭手得令,霎时间弓弩声爆响,数百道寒光破空而去,直至行程过半的黑衣剑客。
    姜恒等人面如死灰,觉得左凌泉马上就得变成刺猬,但下一刻,便惊掉了下巴。
    只见在夜风中越走越快的左凌泉,这次连躲都懒得躲,径直穿过箭雨,任由势头刚猛的羽箭落在身上。
    咔咔咔——
    寒铁箭头刺破了衣袍,但触及皮肉就戛然而止,有的被撞断,有的弹去了一边。
    灵谷四重就金身无垢,寻常刀剑难伤;左凌泉半步幽篁,如果能被俗世羽箭射成刺猬的话,这仙也就算白修了。
    县城义军瞧见此等神迹,被惊得连逃遁都忘了,愣愣望着被弹开的箭矢,没法理解当前看到的场面。
    “这……”
    “左大侠好像刀枪不入……”
    城外的青甲军亦是如此,放过几箭后就愣在了当场,有人看向手中弓弩和箭壶,怀疑是不是拿错了兵刃。
    所有人中,反倒是领头人朱武最为清醒。
    瞧见此景,朱武先是目露意外,继而转眼看向左右,似乎在寻找某个人。
    左凌泉猜到幽冥老祖可能藏在暗处,想挑起两军屠杀从而获取魂魄,并未给朱武询问的机会,待走到兵锋之前时,双脚猛踏地面,整个人飞身而起。
    嘭——
    数千人瞩目之下,左凌泉一跃三丈余高,冲过了数百军卒的头顶,宛若神兵天降,一掌直拍朱武头颅。
    朱武前日遇上幽冥老祖,已经见识过‘刀枪不入、指断金铁’的厉害;饶是生平杀人无数浑身是胆,瞧见左凌泉眨眼近身,朱武也惊得面无人色,背后两把大刀出手,同时怒声吼道:
    “师父救我!”
    左凌泉也在小心提防左右,但并没有人过来驰援。
    青甲军的后方,幽冥老祖穿着寻常装束,已经折身往宁河城走去。
    幽冥老祖本意是让青甲军过来屠城坑杀,但没料到左凌泉还留在县城,没去找地方恢复实力。
    幽冥老祖单靠肉体打不死两人,三千凡夫俗子也堆不死修行中人,有两人在,屠城的计划肯定会失败,他没兴趣和两人缠斗,回宁河城逼守城的军队屠剩下的万余百姓也是一样的,当下连面都没露,一去不回。
    嘭——
    不过眨眼之间,左凌泉身如黑鹰,一掌拍在交叉举起的刀刃之上。
    朱武在凡人中已经算顶尖悍将,但面对左凌泉的一掌,和三岁幼童抬手格挡并无区别,举起的双刀非但没能劈断手掌,还被直接拍的压向胸腹。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刀背被直接砸进厚实胸口,血光爆绽,发出骨裂的闷响。
    周边有不少亲军,但电石火花之间没人反应得过来。
    左凌泉反手抓住朱武的脖颈,不等其开口求饶,右手五指如钩化为利爪,直接刺入了虬髯大汉的胸口,继而往外猛地一拽。
    噗嗤——
    众目睽睽之下,朱武胸膛爆出一道血帘,碎肉横飞间,一颗尚在跳动的血球,被硬生生从胸口拽了出来,血水洒在了几丈外的士兵脸上。
    “啊——”
    朱武眼神惊恐,低头看向空空的胸膛,惨叫了一声后,才四肢抽搐,不甘断气。
    周边的青甲军眼睁睁瞧见此景,都被吓得面无人色,忘记了抽刀的动作;城墙上的姜恒等人满眼震惊,连上官灵烨都意外的皱了皱眉。
    左凌泉要擒王镇住匪军,免得造成大量死伤,让幽冥老祖渔翁得利,自然就得狠到底;他单手提着四肢无力的尸体,转眼看向周边密密麻麻的匪军,怒声道:
    “都给老子跪下!”
    声音如苍雷,在夜间远传数里。
    周边数十亲军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余者全部往后退去,看着手提尸体站在大椅上的黑衣男子,如同看着一尊莫名降世的魔神。
    左凌泉手握心脏,凶神恶煞地望着脚下的一群蝼蚁,把‘人间屠夫’的气势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感觉很霸气很无敌,可瞧见所有人眼底那份看待神魔般的惊恐与畏惧后,左凌泉心中一动,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在没有任何限制的情况下,仙人面对凡人,就是这么碾压和无敌;不给任何机会,不讲任何道理,善恶全看自己,凡人没有丝毫抵抗和选择的权利。
    左凌泉自山上而来,对于这片天地的百姓来说,就是真神仙;即便他不这么想,凡人在他面前也形同蝼蚁,他可以凭着心意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幽冥老祖也是如此,只要幽冥老祖愿意,杀光天下人也不费吹灰之力,这片天地的百姓根本没有反抗的权利。
    如果说九洲上面还有一片更大的天地,上面的‘真仙人’对待左凌泉这样的凡夫俗子,恐怕也是如此。
    那些‘仙人’是善是恶,对左凌泉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善恶是仙人定的,和他没关系。
    左凌泉起初听四象神侯说,有先辈斩断了所有人升仙的路途,是有点不解,但现在忽然理解那些先辈的做法了。
    能上去就能下来,如果下来的是上官灵烨,对九洲来说自然是圣人天降;但下来的是幽冥老祖的话,就是苍生灭世之劫。
    那些上古年间的先辈之所以斩断道路,可能是因为经历得太多,宁可把命握在自己手里自生自灭,也不敢再去赌了。
    轰隆——
    左凌泉怒目震慑匪军,正暗自悟道之际,遥远的南方划过了一道雷霆。
    左凌泉瞬间回神,余光看去,雷霆为紫色,似乎把天都撕开了一道裂口,绝非凡世能出现的景象。
    已经走出去半里的幽冥老祖,瞧见此景脸色骤变,继而狂喜,朝着东南方向大步狂奔,在月色下看去犹如一道黑色利剑,极为醒目。
    上官灵烨也瞬间回神,知道南方出现了脱身的契机,但并未离开走,回头急声道:
    “尔等速速出城,以‘神人相助’之名,收拢外面的匪军,然后找个人装神弄鬼扮成他的样子,立刻去占了宁河城;教你们的东西务必铭记在心,事成后勿造杀孽、善待于民,还此地百姓一片太平。”
    说完话,上官灵烨从义军手中夺了一根铁棒子,飞身跃向城墙,朝幽冥老祖追去。
    姜恒都被天人降世的场面惊呆了,但脑子转得并不慢,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会,回过神来后,就跟着跃下城墙,带着几个弟兄跟在上官灵烨后面飞奔,郎声道:
    “我姜恒有神人相助,刀枪不入万箭难侵,尔等速速缴械归降,可免一死。”
    城外的青甲军亲眼瞧见左凌泉刀枪不入,朱武的尸体可还在人家手上拎着,早就被吓蒙了;瞧见县城里又冲出来一帮人,哪里还有战意,接二连三开始丢兵器溃退。
    左凌泉发现了幽冥老祖的行迹,知道不能耽搁,把朱武的尸体直接丢在了乱军之前,拔剑砍了两个想逃窜的匪军,怒声喝道:
    “都给老子跪下!”
    这次大部分人都回过了神,效果拔群,当场便有数百人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瑟瑟发抖,其他人也再无螳臂当车的勇气。
    上官灵烨身形如飞燕,从匪军中横穿而过,手持铁棍把仅剩的几个想要逃走的小头目拍死后,和左凌泉会合,一起往南方追去。
    姜恒等人跑在身后,可能是猜到这俩神仙会一去不返,本想感激送别,但形势迫在眉睫,容不得他们人情客套,姜恒只能停步遥遥一礼,然后转身吓唬起被吓破胆的青甲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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