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的马车?不可能,那不能够!
    季渊马上站了起来,心中分明也起了猜疑,却不肯信邪,嘴上斥唐二“鬼扯”,身体倒是诚实得很,斜斜探出去紧盯那车轮声的来处。
    待得看清,后颈就是一凉。
    谁还能不认得自家马车的样子呢?
    偏偏那唐二,一边胡乱扑棱脸上的油饼屑,一边还火上添油:“您瞧,我没说错吧,可不正是咱家的车?前头这辆一向是老太太坐的,难道……回来了?不是去山里避暑吗,这才不几日,怎么就……”
    闭嘴啊!
    季渊回头甩了个眼刀给他,又冲摆早点摊儿的汉子抬抬下巴示意“记账”,随后脚底抹油,拧身就要溜。
    也难为他,哪怕是逃跑,脚下也丝毫不乱,依旧身姿挺拔脊背笔直,一步步,逃得相当之体面优雅。
    季樱原本也朝着马车来的方向张望,冷不丁听见唐二的话,还来不及反应,便觉身畔起了一阵小风,转过头,只见昨天傍晚在蔡广全夫妇俩面前耍尽了威风的季四爷,此时独留了个仓皇的后脑勺给她,人已在六七尺之外。
    不会吧,这叫什么事儿?
    季樱惊得眼睛瞬时瞪圆了,想也不想,奔过去攥住他袍子的后襟狠命一扯,压低嗓门:“做什么,你?”
    “小樱儿……”季渊没提防,险些给拽得一个倒仰,回头挤出个笑容来:“我忽地省起有件急事,必须马上去办,耽误不得的。这事虽急,却花不了多少时间,你莫怕,只管先吃着,等下我便来接你,啊?”
    “我有耳朵,没聋,我听见唐二说什么了!”
    季樱哪里肯依,将他的袍子捏得更紧,生怕他滑脱:“昨日是你非要带我回来的,现下老……祖母也回来了,你却要溜?我一个被扔在外头村里住了两年的孙女,独个儿坐在路边吃豆腐脑啃油饼,你觉得靠谱吗?”
    末了,咬着牙从齿缝迸出来两个字:“四叔!”
    太气人了!
    “不是,樱儿,你怎么会这样想?四叔真有事,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季渊很着急,只因顾忌季樱身上的伤,不敢使力推搡,唯有一迭声哄她,两人角力间,两驾马车已是不紧不慢地弯进多子巷口,缓缓停了下来。
    唐二转头看了看驾车人,抹了把脸抬头望天,扯扯季渊的袖子:“跑不了了,别费劲了。”
    季渊:“……”
    他是真想抬起扇子给唐二脑瓜顶上来一记响的啊,可还不等他动作,前头那驾马车窗上的细竹帘就被撩开了,“吭吭”,传出两声洪钟般响亮的咳嗽。
    季四爷当即脚下站定,不敢动了。
    料定他跑不掉,季樱这才撒手松了劲儿,直到这时,她方觉右边胳膊痛得凶狠,那尚未长好的皮肉好像再度被撕扯开了,如针扎火烫,想来,多半是方才拽住季渊时太着急用力过猛所致。
    然而此刻却不是顾惜身体的时候,马车中,小窗边,季老太太陈氏沉着一张脸,视线已是扫了过来。
    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身上并无太多珠饰,唯有抹额缀着那颗指甲盖大小的祖母绿瞧着格外显眼,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好相貌。
    她虽看了过来,目光却并不直接落在季樱身上,仿佛只是用眼风淡淡地扫了那年轻的姑娘一眼,便飘了开去,径直看向季渊。
    骤然相见,说一点都不心虚,必定是假的,季樱竭力掩住自己有些纷乱的心跳,不开口叫人,膝盖也没弯一弯,咬唇下巴微抬。
    倒是她那四叔没忍住,对着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笑着唤了声“娘”。
    “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瞧见他那一身皱巴巴沾了泥点的袍子和蓬乱的头发,季老太太眉头拧了起来,脸色更冷了两分。
    “走前吩咐你,将城内五间‘富贵池’、三间‘平安汤’的账细细查看整理妥当,待我回来说给我听,你可有听进去?整日在外头盘桓,不成体统。”
    看账?不好意思,完全没看过,账本也没打开,书房门都没踏进去半步……
    这话季渊只敢在心里答,脸上却笑嘻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娘交待的事,儿子哪敢怠慢?那账本我早搬进书房,都看了小半了!只是这几天事忙,娘再饶我几日成不?”
    又问:“您怎地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山里住上半个月,避避暑热吗?大嫂三嫂没随您一起?”
    “胡记商行的老太太下帖子,请我去她府上赏荷。我是不爱去,又推不掉,只好走一遭。又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事,我就没让你两个嫂子跟着,省得来来回回跑,太折腾。”
    季老太太道,面上不喜不怒,始终视季樱如无物。
    赏荷?
    这会子天才刚亮,莫非现在赏荷都必须赶个大早了?
    昨日季渊急吼吼往蔡家去,临行前,特地安排了人出城去山上报信,这事儿是他亲自张罗的,心中自然有数。
    此刻他也不说破,抬手将身畔的季樱往前推了推,笑道:“母亲可还认得这是谁?”
    季老太太又一次扫向季樱。
    这一回,终于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
    她那张褪了婴儿肥的小脸,脸上不知在哪蹭的一小块脏灰,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得发毛的布衫。
    还有那双即使落魄,也依旧璨如星子的眼睛。
    季老太太看得很认真,特特在她身上有伤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半晌,沉声道:“谁准许你回来的?”
    季樱右边的胳膊痛得快要麻痹,闻言一怔,还未开口,便被季渊抢在头里:“哎呀娘,这不是出了意外?蔡家死了个孩子,我们樱儿也伤得不轻,药都用了好几日了也不见好,您瞧瞧她这小脸,您不心疼?”
    “嗬。”
    季老太太眼皮一挑:“一个不懂事、不听话的孩子,不配被心疼。”
    季樱:?
    这是说我吧?嗯,一定是在说我,但反正我只是个冒牌货,一点都不扎心,嘻嘻。
    季渊笑起来:“娘嘴上这么说,心中只怕却担忧得紧,要不,也不会一大清早地赶了回来。咱家的山虽离城不远,但山路难行,怎么也得走上一个来时辰,可见娘恐怕整宿没睡好,天不亮就……”
    话没说完,便被季老太太打断:“我觉少。”
    季渊:“……”
    “讲明了须得在蔡家住上两年,那便一天也不能少。算算日子,应是还剩下三四个月。”
    季老太太垂下眼皮,沉吟着道:“只不过,出了意外,身上有伤,这也是实情。既如此,那便暂且在家里住下,等养好身上的伤,再送回蔡家去。”
    “你过来。”
    她招呼季樱:“这会子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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