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天尚未透亮,忽地下起雨来。
    连着十来日晴热天气,直晒得房子都要着火一般,这不大不小一场雨,带着点微风,称不上扰人,恰好消减了暑气,叫人浑身舒坦不少。
    季樱坐在桌边闲闲吃早饭,耳中全是雨打窗棂声。蓦地门响,阿妙从打外边儿进来了,怀里抱着一摞大大小小的箱笼,面无表情在门口的小垫上蹭脚。
    “老太太吩咐,今儿难得天气凉爽,房里都不许用冰,说是用多了对身子没好处。”
    “哦。”
    季樱便懒洋洋地应一声,扫扫她抱着的东西:“大伯娘打发人送来的?”
    “是。”
    阿妙便把东西一股儿脑地往桌上一堆,一样样打开来给她瞧。
    如季大夫人所言,倒真个不是些什么太大的物件儿,不过姑娘家头上戴的脸上搽的身上系的,还有几双鞋,家常和雨天穿的屐鞋,出门踏青活动时的小靴子,样样精巧细致。
    季樱没沾手,阿妙拿出来一样,她便跟着瞧瞧罢了,就见那丫头又取出来两个瓷罐子,道:“这个,大夫人打发来的人特意交代了,是在山上时她闲来无事,自个儿搓的澡豆,说是里头加了金银茶和薄荷叶,夏日里用最合适。”
    再随意打开一个首饰匣,两人却皆惊了惊。
    各种钗、簪、耳坠齐齐整整排了满满当当一匣子。
    这回季樱没忍住,手伸过去,拈了对累丝葫芦金耳坠来细看了看。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用料上佳制作精良,一望而知便宜不了。这样的钗环首饰,倘若季大夫人送过来一两样,她会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作为长辈对孩子们的关怀疼爱,并泰然受之。可是……
    这数量实在太多,多得让人心里不踏实了。
    从季海和他几个儿子对她和季克之的态度来看,大房与二房之间的关系,远远称不上亲密,甚而可以说,还有几分看不顺眼的意味。
    丈夫和孩子的态度摆得那样明,季大夫人身为妻子和母亲,却是这样温柔和善周到热络,言必称“心疼”“牵挂”……
    “收起来吧。”
    季樱一松手,将那耳坠子撂回匣子里,埋下头,继续吃她的粥。
    阿妙于是利利落落地将一应物件儿全拾掇了,摆放妥当,回来立在季樱旁边瞅着她,半晌,从嘴里挤出来一个字。
    “怪。”
    “对吧?”
    季樱抬头冲她笑笑,旋即将这话题丢开,再不谈它。
    这场雨一直到下晌,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季克之在枣花街的富贵池干活,每日里得酉时方能归家。傍晚时,季樱在自个儿的院子里用完了晚饭,估摸着她哥应当是回来了,便领着阿妙撑着伞,不紧不慢地往他的院子去。
    没成想,这辰光,季克之却是不在院子里,说是刚一进家门,便被老太太的人唤了去,十有八九,还是为了负责铺子的事。
    季樱横竖不急,索性在屋子里随意溜达,瞥见书架上有不少书,也就凑过去瞧了瞧。
    甚么《玉蟾记》《小八义》《五鼠闹东京》……
    敢情儿她哥说要读书,就是读这些个?
    行吧……反正她哥那点学识水平也不够考功名的,这些话本子,用来增长见识,好像……也没啥毛病。
    正百无聊赖间,季克之回来了。
    一推门,瞧见屋里的季樱,他整个人顿时高兴起来:“妹妹?这可巧,我还正说等会子去寻你,怎么你倒先过来了?”
    说着就忙不迭地唤他的小厮:“铜钱儿,铜钱儿!将香榧、杏仁都各装一碟子来,再切一盘西瓜,沏一壶茶,那茶可别太浓,回头我妹妹该睡不着了!”
    季樱:“……”
    话说这家丫头小厮的名字都是怎么回事?不是金锭就是铜钱,需不需要将暴发户的气质表现得这么明显啊?
    跟他们一比,她的阿妙都清新脱俗了好吗!
    虽是忍不住这么吐槽,然而她哥季克之一副宠妹狂魔的模样,叫她心下好笑又感动,忙将他按住了:“不用这样忙,我是刚吃了晚饭过来的,现下肚子里装不下旁的。”
    又问他:“哥哥吃了不曾?”
    “祖母叫我和二哥哥去说事儿,捎带着就在上房吃过了。”
    季克之便乐呵呵点头,朝她脸上张了张:“妹妹找我有事?”
    说话间,到底是催着铜钱将零嘴儿都端了上来,大喇喇在季樱面前铺排开。
    “哥哥先说吧。”季樱也就抓了两颗香榧在手里,却不吃,一双杏眼含笑看着他。
    “就是铺子的事呀。”
    季克之这人吧,只要自己心里想通了,那就什么都不算事儿,前些日子还为了去铺子的事要死要活,如今整个人却是一派轻松:“祖母将我和二哥哥各人负责的铺子定下了,每人须得负责三间铺子,眼下我不是在枣花街的富贵池受罚吗?祖母就干脆将那间分给了我,此外还有两间平安汤,离枣花街也都不算远的!”
    “这敢情好。”
    季樱笑着应:“十有八九,祖母也是觉得哥哥你为人老实,枣花街那间铺子的人与你相熟,做起事来更便当些,实是为你着想了——如此说来,二哥哥那儿倒有两间富贵池?”
    “可不是?”季克之没心没肺地答,“适才在上房里说话,二哥哥那脸色瞧着可不好看了,我猜逢,他多半是嫌弃富贵池腌臜,来往的客人也不是那起愿意使大钱的,可祖母做了主,他也没辙。”
    季樱闻言,翘了翘唇角。
    这她倒是能理解。原本管着那间装潢豪华、出入皆是富贵客的“洗云”,冷不防一下子给丢进了最普通最平民的澡堂子,任是谁,心里都痛快不了。
    “我心里还是没数。”
    季克之也没让话题继续围着他们那堂哥打转,身子前倾,稍稍凑近了点:“祖母说,我们不仅管着这几间铺子,也得负责铺子的盈亏,因何赚的钱需有个说法,为何亏了,也要做个交代——妹妹,等你得空,帮我好好合计合计,行吗?”
    “我现下就有空。”
    季樱便笑着道:“你白日里不在家,只得晚上这点空闲,我若再推脱,只怕你心里更没底了。哥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同我说说?”
    季克之大喜,扭头跑去书案上取纸笔:“还是写下来,更稳当些。”
    季樱由着他去忙,捏一块瓜,咬了一口,看看他背影:“哥哥,今日大伯母给我送了好多东西过来,吃穿行一样不少,实实用了心。东西是小事,难得的是她为人温柔和蔼,昨儿同她说上两句话,我心里直到现在都觉得暖融融。”
    “大伯母?”
    季克之探长了胳膊够架子上的笔:“她对家里孩子,不是一向都极可亲吗?平日里见了我,总不忘了嘘寒问暖,喏,头两三个月前,还让人做了双鞋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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