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霆和季溶很快也从前厅过来了。
    陆大将军从善如流,也不知是打哪儿真弄了坛烧刀子来,矮墩墩圆滚滚的大肚酒坛子,砰地往桌上一顿,各色菜碟都跟着颤了颤,极不讲究,衬得旁边那两小樽梨花白既秀气又憋屈。
    陆夫人情绪转换得很快,擦了脸收了泪,只余眼角微微的一抹红,不细看瞧不出是哭过,漾出个笑容来,一手点住了季溶:“谁叫你又弄这劳什子来?怕吃不醉吗?”
    “哈哈,那梨花白文绉绉的,谁耐烦捏着个小酒杯一口一口地滋溜?”
    季溶笑得没心没肺,朝她脸上一张,仿佛啥也没瞧出来:“你们家老陆可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恁样小气吧啦的玩意儿,怎配得上他?”
    又伸手指指陆星垂:“虎父无犬子,今儿你小子也得喝!”
    陆夫人并未拦阻,只下死劲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季樱扯住:“逮着马尿便狠命地灌,樱儿别理他们,只挨着我。我晓得你是不吃酒的,连蜜酒果子酒都不沾,正好夏日里我酿了些青梅,拿它做了饮子,咱们喝这个,啊。”
    说着话,真个拉着季樱在她身边坐了,倒把陆星垂往陆霆和季溶那边轰。
    “不是喜欢跟着你爹吗?去去去,离我远些!”
    引得那两个大老爷们儿没心没肺大笑起来。
    陆星垂颇有点无奈,朝陆夫人这边张了眼,又瞧瞧季樱,果真坐得离陆霆近了些。
    即便是要哄他娘,总也不能在家里有客的时候。
    菜流水一般地上了桌,两家人原已很熟悉,不需要甚么客套,那边厢陆大将军与季二爷两个已然喝上了,那么大一坛酒,端起来咣咣咣地就往酒碗里倒,碰杯动作又响又重,透着股豪迈的劲头。
    陆星垂也被逼着喝了一大碗。
    这人平素不似季渊和许千峰他们那般贪酒,烧刀子更是甚少沾,酒液甫一倒进喉咙里,眉头就微微拧了一下,却仍是大口咽了下去,碗一搁,嘴一抹,眼睛里就添了两分湿乎乎的酒气。
    陆夫人往他那边看了一眼,没好气冷哼一声:“自找罪受。”
    紧接着便夹了块金丝小排给季樱:“我们樱儿吃东西,我最爱看,什么都喜欢,半点不矫情。咱们可不学那些个娇小姐的样儿,恨不得吃一口就饱了似的,听见没?”
    季樱:……其实您直接说我吃得多就行了。
    啃了口排骨,她便侧脸去看陆夫人。
    这会子瞧着,陆夫人眼角的那抹红已是褪尽了,腮边含一抹笑,说话也再没了鼻音,只是那眼睛里带出来的忧心忡忡,却是怎么掩也掩不掉。
    夫君和儿子一同往战场上去,这事陆夫人已是经历过一回了,没人比她更清楚,那样的日日夜夜是如何的揪心。
    她很生气也很不愿意,可尽管如此,她却并未反对。
    方才初初见到季樱,她是怎么说的呢?
    “樱儿你来得正好,我要告状!”
    孩子气又任性的样子,却连一句“你帮我劝劝他”都没提。
    可这情绪,总得有个排遣的渠道才行。
    想了想,季樱便伸过手去,捏住了陆夫人的手:“您要是心里不舒坦,便同我说说吧。”
    陆夫人唇角的笑容滞了滞,垂下头去,将季樱的手拉过去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拍了拍:“……可有什么好说的呢?当父亲的是职责在身,又心系于此,于情于理都非去不可;当儿子的呢……嗬,自小便立了志向,这许多年所学所练,也都是为了这个,我怎么能拦?”
    她将季樱的手攥紧了两分:“你可知星垂上一次回来是何情形?那样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是叫人从北边抬回来的,大半个月的路程,直至入了京城,仍旧无法自个儿站着踏进家门。那满身的伤……足足养了小半年哪……”
    陆夫人说到这里眼中又有了盈盈水光:“那些个伤,我瞧在眼里真是心疼得不行,可好在他人在我身边,我花尽了心思请郎中替他医治,想尽了办法给他滋补调养,好容易伤好了,人照旧活蹦乱跳,身上虽留了疤,幸亏他不是个姑娘,也不打紧。之后他便躲去了榕州,我自然舍不得,但至少他在榕州是安全的,我心里也稳当。可……算算日子,离他上回伤重,才不过一年,他就又要去了,我这心里……”
    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拾起帕子来揩眼角。
    季樱默了默,盛了半碗汤搁在她面前,迟疑了一下,道:“从榕州回来的路上,我们便已知道陆大将军又要去北边开战了,可那时,我看陆星垂他神色如常,并没有要同去的意思,甚而昨日他来找我也没提这事,怎么突然……”
    “昨夜来了急报,北边战事吃紧,已是连败了三场,朝中赫赫有名的李、迟二位将军,皆折在了战场上。”
    陆夫人眉心紧锁:“眼下虽未到无人可用的地步,但情势已称得上紧急。星垂他……身手好,无论近身作战还是马上制敌乃至兵法操演,皆是同龄人中的翘楚——我这么说,是不是太自夸了?”
    她居然还笑得出:“此番他去,一则的确能派上些用场,二则,也可护在他父亲身侧。但我就怕那些蛮子太过凶悍,不单护不住他爹,反而……”
    反而什么,她却不敢说,扯出个苦涩的笑容,端起汤碗来喝了一口。
    “哈哈哈!”
    对面三个男人这当口酒已是喝得上了头,闹腾得最厉害的季溶实则酒量最差,不过三五碗,脸就红透了,说话舌头也不利索了,将陆霆一搂,在他耳边扯着喉咙嚷,说的啥,谁也听不清。
    陆大将军叫季溶闹得耳朵疼,却并未躲,笑嘻嘻与他勾肩搭背,另一手端起酒坛子就往碗里倒,老半天斟不满一碗,倒泼得满桌都是。
    唯独陆星垂,似是嫌那烧刀子太烈,喝了两碗便不肯碰了,把碗推去一边,人却沉默得很。
    季樱想了想,便偏过头去看了陆夫人一眼。
    “去吧。”
    陆夫人了然,微微笑了一下:“你喜欢的鱼片汤还没上,我让他们等会儿热了再给你喝。”
    季樱点了点头,起身来走到陆星垂身边,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戳。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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