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跟带着温度似的,直直落在脸上,季樱侧仰着头,只觉左边脸颊叫那目光烫了一下,登时一凛,定了睛去瞧。
    然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工夫,那两道视线已然收了回去,七八个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闲聊着往楼下走,片刻间还真分辨不出方才那目光来自于谁。
    “有人盯着我瞧,怪怪的。”
    季樱并未轻轻放过,抬手扯了陆星垂一下,压低喉咙道。
    他两个向来有些默契,这话说得虽语焉不详,陆星垂却是立时反应过来。他也是个做事果断的,当即起了身,待那群人从楼梯上下来,便扬声招呼:“诸位大人。”紧接着一个抱拳。
    按说他虽年纪轻轻就跟着他爹上战场,却并未入朝堂。他爹又是大将军,同这些个官阶算不上高的文官素来甚少来往,这会子他其实大可不必主动起身郑而重之地打招呼,因此这举动,便格外叫那几人意外,当下纷纷迎了上来。
    这个道:“才先听温少尹说在楼下遇上了陆公子,我这心里还犯嘀咕呢,怎的坐在了大堂中?虽晓得陆公子惯来不在乎这个,到底是嘈杂了些。”
    那个便赶忙接口:“令尊可好?不日便要开拔,万盼凯旋呐!”
    于是这话题便少不得扯到了战事上,众人知道陆星垂也要同往,赞叹的有之,表达关切的有之,原本一行人已是要走,一时之间,倒又聊了起来。
    季樱便借着这机会,在旁暗暗地观察。
    温恒云与她是相识的,偶尔投来一瞥,自还算正常;她与陆星垂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酒楼中一块儿吃饭,虽是大大方方的,却终究引人注意,这群人中若有人好奇多看她两眼,那也说得过去。
    但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的,现下大伙儿离得这般近,无论是过度关注她,还是特意扭开了头,神态上的异样总免不了要露出来,只管盯牢了他就好。
    季樱并未费甚么功夫,只在旁默默地看了片刻,便锁定了一个人。
    是个瞧着与季溶年纪相仿的男子,中等个头,留一把美髯,通身上下书卷气充溢。
    这人自打从楼梯上下来,行至他们这一桌,就始终紧紧绷着脸,那神情,与其说是不高兴,倒不如说是有些紧张。
    这会子旁人都在与陆星垂寒暄,唯独是他,除开先前打招呼那一下,就再没开过口,沉默着站在人丛中,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抽冷子一掀眼皮,便正是向季樱这边看过来。
    就是他!
    季樱心下了然,不由得将那人多看了一眼。
    在外人跟前,她当然没那么虎,张口就问你老看我干啥,可直觉也让她不想轻易错过这机会,于是略略扭过头去,手绕到背后,轻扯了一下陆星垂的袖子。
    也得亏今日同她一起在这映月楼里吃饭的人是陆星垂,这要真换个人,纵是被她拽破了衫子,也未必明白她的意思。眼下陆星垂被她这么一扯,嘴上仍旧说着话,却已是抬起眼来,朝众人中扫视了一圈。
    他父亲陆霆声名赫赫,眼前这些个文官,他虽未必熟,却至少能认个大概齐,独独当中那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瞧着格外眼生,也偏巧这位,脸色在一众人中瞧着是最不自在的,人人皆看向陆星垂,他却眼神茫然空洞,时不时地抬一下眼皮,目光朝季樱那边飞快地一溜,随即就又挪了开去。
    陆星垂心下有了数,待与面前几人寒暄告一段落,便看向那人,微微一笑:“这位瞧着脸生,倒像没见过似的,不知……”
    众人中温恒云官位最高,闻言忙接过话头:“这位范大人,乃是京兆府功曹参军,今年与我一同入的京兆府。听闻陆公子年初从战场归来便一直在家养伤,下半年又不在京,没见过也是有的。”
    那位姓范的冷不丁被点了名,有点愕然地抬头看一眼陆星垂,抬手作揖:“在下范文启。”
    “原来是新上任的范大人,怪道我竟叫不上名来,晚辈失礼了。”
    陆星垂便冲他一抱拳:“范大人不是京城人士吧?”
    范文启先是连称“不敢”,待听清楚他的问题,便是一怔:“并非,在下实则正是京城人,早些年一直在外,也是今年方才回京的。”
    “哦?”
    陆星垂略一抬眉:“如此是我唐突了。”
    这功曹参军于京兆府中主管着礼乐祭祀,同温恒云凑在一处倒也实属正常。只是,此人若是多年外放,却被调回京兆府坐这么个实权有限的位置,不得不说,多少有些出奇。
    只不过,现下这种情形,显然也不适宜多问,陆星垂说完了那一句,便收回目光来,再未与他搭话。
    一行人寒暄得差不多,本该告辞离开,可这官场之上,向来不乏好事者。有人把问题憋在肚子里不说,就必然有人管不住好奇心。
    当中便有个圆胖身材的官员,朝季樱这边看了一眼,笑呵呵问陆星垂:“不知这位是?”
    话音刚落,就见那范文启仿佛立时就想抬头看过来,却又不知何故,极力按捺住了,似是混没在意,垂眼看向别处。
    然而他这模样,瞧着其实更扎眼,季樱悄悄皱了下眉,就听陆星垂道:“这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侄女,近日来京,今日特地请她来尝尝这映月楼的好菜,却不想来得迟了些,竟只有这么个角落的位置了。”
    这话答得巧,既没提到季溶,也未将陆夫人牵涉其中,走的是季渊那边的关系,在场的人中,温恒云虽然知道季樱的来历,但其他人若非有心,想来也不会去跟他多打听。
    倘若真个有人打听,那这事必然有异,暴露出来,总比深藏着要好得多。
    何况,这些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必定是有各种猜度的,与其由着他们瞎琢磨,再传出些流言,倒不如这会子说明白了,可省却许多事。
    两厢又闲谈了几句,温恒云等人终是先行离开,陆星垂与季樱这里也就重新坐回桌边。
    “你所说是不是那个姓范的?”
    陆星垂眼看着那些人全都从大堂中走了出去,这才压低了些嗓音问。
    “嗯。”
    季樱点点头,笑了一下:“正是他,你还猜得挺准的。”
    陆星垂却没什么与她说笑的心思:“这人方才的举动确实惹人生疑,如此一来,我这一去北边,倒有些不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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