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启这话说得十分自然,一边说话,一边还冲季溶和季渊两个点了点头,面上带了一丝惯常的不自在——一直以来,他始终就是这么一副不大擅长与人交际的模样。
    既然又一次被点到名儿,季樱便也没再推拒,依言笑盈盈地走得离他近了点,边低头去看图纸,边与他寒暄:“您别笑话我,熏沐节之后,我爹闲了些,便大包大揽地将许多事都接了去,惯得我倒惫懒了,现在遇事儿就想甩手。您说的是哪处需要改动来着?”
    “喏,就是这儿。”
    范文启便手指往图纸上一点:“我琢磨过,这里再略微挪动一下,对内部影响不大,外边儿的空间却会更宽敞些。”
    季樱便就着他的手,定睛看了过去。
    她并不十分懂装潢之事,但在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即便只是耳濡目染,也多少有那么一点了解。范文启所指的那一处,的确改动之后看上去更为合理,但它实在太过于小,改抑或不改,对整体格局而言,影响微乎其微。
    这世上当然不排除做事力求尽善尽美的人,但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改动反复琢磨,甚至坐不住专门跑上这一趟,抱歉,她还真就觉得,可能性实在不高。
    她将图纸从范文启的手中接了过来,凑到眼前挡住脸,作出副仔细研究的模样来,身子却稍稍倾斜,目光越过图纸上房,四下里迅速地掠了一圈。
    她已经多日不来新宅了,今儿个前脚才刚进来,后脚这范文启也来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家里打发来照应装潢这档子事的年轻后生,打从他们进了门,人便一直在灶房那边忙忙叨叨地烧水沏茶,片刻之前,才将热气腾腾地茶碗送到他们三人跟前;旁的装潢师傅,她却认不全,只见众人四散,各自忙活手头的事儿,敲敲打打丁零当啷之声不绝于耳。
    她视线挪得缓慢,最终,落在了池子边砌砖的一个矮个儿匠人身上。
    方才,这池子角的位置,好像并没有人啊……
    眼下她也不忙着做些什么,只不动声色,捏着图纸看向范文启:“我心中委实愧疚得很,您这样花心思,我却连看都好似看不明白呢。”
    “哈,这是无妨的。”
    范文启很是和善地笑起来,摆摆手,拿话宽慰她:“这图纸画出来,在我们内行人看来,的确称得上直观,但季三小姐素来不接触这行当,看不懂也十分正常。”
    顿了顿,他语气里就带了点试探的意思:“要不,我带你过去实地瞧瞧?这改动不大,季三小姐又聪慧机敏,只消我比划一下,想来也就清楚了。”
    “好啊。”
    季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颔首:“总是这样给您添麻烦,叫我心中过不得。”
    “这话见外了。”
    范文启好脾气地应,嘴上说着话,便领着季樱穿过垂花门,入得内院,停在了西北角那一排厢房前。
    因着前院需要砌墙的改造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如今这后院之中的匠人比外头还要多上一些,周遭动静也更大。瞧见他们进来了,不过笑呵呵点一点头,便又将注意力放到了手头的活计上。
    “喏。”
    范文启同季樱两个进了其中一间房,指着墙角的位置与她细说:“先前咱们之所以对此处进行改动,就是为了亲戚们到访时能有地儿住,只是这外头突出来太多,免不了要占上些许旁侧景致的位置,我这样稍微挪动一下,便好很多了。”
    “是呢。”
    季樱一脸认真,瞧瞧那墙角,又看看图纸,点点头:“您可真是个细心的人,也为了我家这装潢的事儿费心了。这么点子地方,就连那些个收费帮人画图纸的,都未必能照顾到如此细致的地步……这叫我怎么谢您才好?”
    “不说那个不说那个。”
    范文启忙正了正脸色,抬起手来郑重地摆了摆:“季三小姐这话,便是与我见外了,这算得上什么呢?若真要计较得如此清楚,当年您母亲,压根儿不必对我这么个陌路人慷慨解囊,那我……”
    他说到这里,急急地刹住了,别开头去:“抱歉,原先是我说的,不愿再提旧事,如今一而再再而三说起的,却偏生也是我,季三小姐千万别因此恼了我。我并非有意,只是……自打见了季三小姐之后,我便始终心绪难平……”
    “您千万别这么说。”
    季樱诚恳道:“您这样凡事不计较地帮忙,我心下当真感念,又怎会生出那样的念头来?只是,我心下多少也有些好奇……您所言虽只是只字片语,但,听您的意思,莫非当年,是我母亲为您付了学堂的束脩,才使您得以继续求学,走应试之路——啊,若是不能问的,您便只当没听过吧。”
    “嗐。”
    范文启轻轻叹了一声,垂头自嘲一笑:“季三小姐若是问旁的,我的确不能说得太多,但若是问你母亲对我之恩……何止帮我支付学堂的束脩?彼时我家中,也多得她照拂,隔三差五便打发人前去瞧瞧,若是手头紧,二话不说便拿出钱来。后来我父母实在觉得受之有愧,无论如何不肯再收你母亲的钱了,她便三天两头地让人送菜肉来……所以我才会说,你母亲于我、于我们全家,都是永世难忘的恩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听说她已不再人世,我心中才……”
    说到这里他便哽住了,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睛。
    由始至终,季樱一直留心观察着他的神态。
    旁的权且不论,至少这些话,他看起来是出自真心。
    “您瞧,我这真是……又招得您伤怀。”
    季樱抿了抿唇:“不瞒您,我榕州的大伯也开着一间私塾,我从旁看着,束脩可着实不低。那还只是一个小县城的私塾,京城的学堂,只怕更高——如此说来,我母亲家里该是很殷实吧?”
    “何止是殷实?我说过,初初遇见她便是在她家门外,那气派,她……”
    范文启下意识地道,仿佛话出了口才惊觉不妥,猛地停下了,摆摆手:“罢了,前尘往事,不提了。”
    季樱便又是一抿唇,话锋一转:“今儿又让您辛苦了一趟,不知如何报答您才好……”
    话没说完,外头忽地传来季溶的声音,紧接着一阵脚步声踏了进来:“范大人若不嫌弃,今晚可否赏脸一同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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