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秋月脸上旋即露出了惋惜之色,她摇头,无奈道:“可阿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香味本身,只同我说香味香的很,至于是什么香,却是根本未曾提及。”
    林彦听到这里再次沉默了下来:……线索似乎又断了。
    季崇言也没有立时出声, 却在季崇言开口前再次开口问秋月:“之后呢?还有发生过什么怪事了么?”
    秋月想了想道:“小姐失踪前得过这封空白的信,待到小姐失踪之后,柳家便报了官,阿云道老夫人时常起夜,睡的很是不安稳。”
    柳老夫人这年岁了,家里又叫她拿捏的服服帖帖的,按说一般的事情已经不会叫柳老夫人这般“睡不安稳”了,必是旧事。
    若是旧事……林彦沉默了一刻,问秋月:“你在老夫人身边多年, 可知柳家……呃……”林彦同季崇言对视了一眼,注意了一番措辞,“同商会之间的一些旧事?”
    秋月听的顿时一怔,不过旋即摇头道:“商会之事是外事,我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只知晓内事……”
    便在此时,季崇言忽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他开口道:“那能影响到内宅的商会旧事,让老夫人就如看到这封信一般睡不安稳的?”
    既要商会旧事,还要是能影响到后宅,且还让老夫人睡不安稳的……如此要求下的事情可不会多。
    秋月蹙眉,垂眸认真回忆了起来。
    “我记得……好些年前似乎有这么件事情,”许久之后,秋月说道,“那时我才进老夫人院子,还是外院丫鬟, 所以知晓的不多。只隐隐记得那些时日老夫人屋子里的灯都要亮到很晚, 有时候甚至要亮一晚上。老夫人会叫几个老爷过来商议事情, 不过虽是商议,每每我们进去添茶时,几个老爷却只坐在桌边喝茶,一声不吭,只是面上脸色不大好,愁眉苦脸的……”
    秋月是个聪慧灵秀的女子,从她的话语中,寥寥数语已经足够让季崇言和林彦面前浮现出当时的情形。
    枯坐愁眉苦脸一声不吭,显然是遇到了麻烦,却没有什么对策,若是有对策,哪怕不是什么好对策,也早出言争执了起来。
    这是一件束手无策的事。
    秋月当然知晓季崇言和林彦想要知道什么,也不会说什么废话,再次认真回忆了一番之后,开口道:“那些时日……院子里似乎运进来一批药材,不过什么药材我就不知晓了。”
    她只是个丫鬟,不是什么精通医理的,能想到这一些也很是尽力了。
    正蹙眉苦思冥想的秋月此时没有注意对面坐着的季崇言和林彦的脸色,自是也没发现对面那二位就在此时微变的神情。
    “柳家是长安商会中人,涉及的行当不在少数,药铺也有几家,只是并不大好。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晓。”秋月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我想为主家报仇,可这才发现知晓的实在不多。”
    “无妨。”对面的两位对此却并未露出什么失望之色,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起身,将秋月送了出去。
    待到秋月离开之后,林彦便忍不住开口问季崇言:“我若没记错,最早闹到我们这里的洛阳王家最早便是药商起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秋月自觉自己没有说出什么重要之事来,可于季崇言和林彦而言,她提及的药材二字却让他们想到了洛阳王家。
    如此……王家小姐同柳家小姐之间的联系似乎出现了。
    那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林彦将手边先前查到的开封董家、山西刘家等商户的背景摊开到了眼前。
    “洛阳王家最早靠药商起家,不过早在数十年前便舍了药材生意,转做别的行当了。”
    “开封董家、山西刘家也是药商起家,只是如今都不做药材生意了。”
    “别的倒是与药商无关了。”林彦看着其余几家的背景,陷入了沉思,“若是仅仅如此,此事似乎与药商干系不大,也有可能是巧合”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似乎再次陷入了停滞。
    便在此时,的卢抱着一只脚上系着彩带的鸽子小跑了进来:“林少卿,你家紫苏姑娘来信了!”
    ……
    ……
    日暮时分,长安城临街的小酒馆里寥寥几桌的客人正在闲聊说话。
    酒馆主卖酒,虽也有小食、下酒菜售卖却到底比不上正儿八经的饭馆,这一点,酒馆老板娘紫苏很是清楚。
    该做什么做什么,能者自然能面面俱到,可她做不到,既然如此,她会酿酒那便专卖酒的好。
    不过也因如此,每到饭点的时候,酒馆的生意便不算大好,紫苏拖着腮帮子,一只手搭在算珠上无聊的拨着算珠发呆,另一只手则下意识的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那是一只香囊,一只味道独特,专门调配的香囊。
    那一日,她将紫苏酒赠予那个外地富商之后等了好几日都未等到什么回应,且又打听到那个风流的外地富商已经随商队离开了,便当自己的试探没什么用。
    可七日前,她收到了一只匣子。
    匣子里面就有这只香囊,这只香囊的味道十分独特,只一闻,她便闻了出来,是八叔叔调配的那只香囊。
    除了香囊之外,还有一封信,紫苏垂眸,想着算算时间,林彦此时应当收到她的信了。
    ……
    ……
    千里之外的宝陵城,季崇言看着眼前的字条陷入了沉默。
    对面的林彦此时正怀抱着一只脚上系了彩带的鸽子一边摸着鸽子毛喂食,一边开口道:“阿苏家里的事情我倒是清楚……”
    对面正看着面前字条的季崇言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当然清楚,毕竟有些人几年前就想着帮叶家翻案了,自是把关于叶家的卷宗都翻遍了。”
    这个有些人——林彦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却不否认。
    冀州叶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之名整个大周杏林都排的上几分名号。
    当然,行医的也要吃饭,叶家人丁兴旺,不可能人人皆出来为医,自也需要有人操持家族。
    谷糐
    比起旁的行当未必能操持好,叶家自然就近靠着行医老本行的行当开始做起了药商。
    这于叶家自是个好选择,族中擅医者不计其数,自不会担心认错药、不懂药之流,且若是自家便是药商,这开医问诊的成本也能降一降。病患信得过叶家的医术,便是小毛小病自己抓药自也信得过叶家的药铺。
    是以,叶家的药材生意也做的不错。
    叶家之事事发是在十多年前,紫苏年幼之时,可事情真正开始却是要上溯至几十年前的前朝之时了。
    “昔年叶家为了收药材便利,在岭南那地方买了大批的农田开垦药田,叶家挑好了药种,找人种植,而后收药、卖药……诸如这般的维持整个叶家。”林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叶家生意有了起色之后,因本在冀州声名赫赫,当时的冀州总兵又同叶家颇有交情,军中有个跌打损伤之流也是常事,冀州总兵想着未免军中总有外人进出麻烦的紧,这军中药材供应之事便找个专门合作的药商好了。”
    这一找,以叶家的声名若是不被冀州总兵看到才是怪事了。
    叶家同冀州军队的合作便开始了。
    这一合作便是多年,两方一直相安无事,冀州总兵也很是信任叶家,便牵了线,将叶家介绍给了旁的各州军队。
    叶家自此除了冀州之外又同肃州、梁州以及北州军队合作。
    “……之后数年一直相安无事,”林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季崇言抬眼看向林彦:事情发生至此,这相安无事应当要到头了。
    林彦接下来的话也应证了他的猜测。
    “十二年后,军中兵将之间出了些小毛病,操练的过程中,正值壮年、人高马大的兵将突然手抖拿不动兵器。”林彦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季崇言,“崇言,你应当明白的,这在军中不是一件小事。”
    一个拿不动兵器的兵将上了战场同自杀有何异?
    “事情很快变的严重了起来,这样手脚突然发软无力的兵将不在少数,冀州、肃州、梁州以及北州军队都有涉及。”林彦说道,“发生这等事的军队同叶家供药的军队如此巧合,叶家自然立时成了重点怀疑的对象。”
    林彦说到这里,也还是前朝发生的事,叶家却是在大周建朝以后才出的事,所以,那件事里头叶家自然摘干净了。
    “叶家杏林世族,名声赫赫,在民间名声一向不错,遇到这等事自是要想办法自证清白的。”林彦解释道,“再加上叶家上溯数代都是汉人,也全然没有理由勾结外人做出残害同胞之举,所以这等事情发生之后,便是当时的查案官员也不太相信叶家会做出这等事来。”
    虽说查案官员终究是要靠证据说话,可若是碰上蛮不讲理或者私心里便已经认定叶家有问题的查案官员的话,叶家怕是连自证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查案官员的态度给了叶家一个机会,叶家自然开始寻找真相。
    “后来,叶家找到了此事的始作俑者。”林彦说道,“药材确实是出自叶家的农田,可运到军中却不是叶家负责押运,也不是军中之人。”
    “当年负责押送这些药材的是临坊张家。”林彦说道,“如今自没有什么临坊张家了,不过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临坊张家手握数以万计的运货马车、货船,对整个大周,哦,彼时叫大靖的河道、官道、山道皆十分了解,这等大量物件的押送便时常有人通过临坊张家来押送。”
    那等少而精且贵重可能遭遇劫匪之物会找专门的镖局押送,可若不是,似这等大量药材,又是军中之物,寻常劫匪也不会闲着没事拦这些东西,是以比起自己押送,寻临坊张家来押送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即便查案官员不觉得叶家会做出这等事来,私心里是信任叶家的,可查案终究是要讲证据的,自也不能叶家说什么便是什么。”林彦说道,“查案官员查证之后去源头叶家药田查证了一番,并未发现有问题的药材,而后夜半突然出手搜查了临坊张家的运货据点,却发现了东西。”
    “彼时叶家才送去一批药到张家码头,在码头库房里却发现了不少与叶家送去的药材不管打包方式还是药材本身都极为相似的药草,后来经大夫辨认,那是岭南一种叫麻蒙草的药材,这等药材服用之后会让人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可其外观与军中常用的治外伤的药材十分相似……”
    话已至此,其实已不消再说了,在当时众人看来就是张家混淆了药材,让军中发生了这些事。
    况且,比起叶家上溯数代皆是汉人,张家便不大“干净”了。
    “在众人看来,张家此举,让兵将拿不起兵器自是为了让军队出事,军队出事什么人能得益?”林彦摇头,“自然是匈奴人,可张家却并非纯粹的汉人。”
    “张氏族人有不少还带着些许塞外之人特征,且码头库房搬运货物的人手也有不少汉人同异族生下之人。”
    听到这里,季崇言恍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对!林彦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张氏虽大部分都是汉人血统,可总是多少夹杂了些异族相貌的模样,在当时众人看来就是异类。”
    如此,收到了这样的铁证再加上张氏族人的异族相貌有做出此事的动机,查案官员还未开堂审理,便已让大部分人确信这就是真正的凶手了。
    “后来,张氏一族获罪,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曾在中原群商中排的上名号的张氏自然一朝消散。”林彦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唏嘘,“且这件事的发生,间接的让原本接受汉人与异族人结合之后的百姓再度开始排挤这些人,觉得这些人是异族人,非我族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两族结合的后代境遇都不大好。”
    说到这里,林彦下意识的拧了下眉,道:“其实,这些两族结合之后被排挤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九龙岭上前朝皇室中人做出的事,不就是在排挤外姓人,一定觉得他段氏皇族血统之人生下的才最是高贵么?天子一怒,伏尸万里。莫要小瞧天子的喜好,有时候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便能让民间百姓上行下效,这些人自然不会好过。”
    “也直到改朝换代之后,陛下下令废止了不少前朝律法,其中就有些明显排挤这些两族之后的律法,也才让这些人好过些。不过也只是好些,要回到当年真正平等以待怕是还要些年岁。”林彦说道,神情中多了些惋惜之色,“多少年的努力,不过一夕之间便回到了从前。那些两族结合之后,对于塞外异族来说,这些人是异类,原本中原文化容纳百川,可那件事发生之后,汉人也不愿接纳他们了。”
    “总之,事情发生之后,张氏以及张氏代表的这类两族结合之后就这么退出了人前。而后便是大周新立,陛下废止律法的态度让有些人看到了时机,十三年前,有人便一纸诉状递到了陛下面前,要求查前朝旧事。”
    当然,前朝旧事不是想查就查的。林彦和季崇言二人虽出身权贵之族,经历顺遂,可并非养在祖上庇荫羽翼下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他们自也直到即便张氏真的是冤枉的,要重查一个前朝旧案所花费的人力物力以及影响皆不在少数。
    这是一个多方共同博弈的过程,其中涉及了权贵、党政甚至还有杏林间的争端。可不管如何,张氏一族仅存的后人敏锐的把握到了这个机会,将沉冤昭雪的机会呈到了人前。
    关于多方博弈,林彦也略略解释了一些:“冀州叶家在整个中原杏林之族中都颇有名望,可即便是悬壶济世的杏林之族间也是有争斗的,想要叶家下来的也有不少。”
    “陛下会废止前朝这等不平的律法除却为了治理天下之外,还因为匈奴自二十年前上任的首领一直在联合塞外异族,有些异族依然中立,有些却已隐隐靠向匈奴。”
    “陛下对这些夹杂在异族同汉人之间的两族结合之后示好自是为了拉拢这些人,昭显我中原容纳百川值怀,当然,也是为了做给那些中立以及游移的异族看的。”
    “还有朝堂党争,也有人想要将当年办案的与那些官员有所牵扯的后人拉入其中。”
    ……
    总之,多方博弈之下,张氏一族之后抓住了机会,上书递了诉状,重查此案。
    这一次,查案官员显然同样带了几分“私心”,更属意张氏无辜,毕竟如今的张氏都那样了,便是搬倒了叶家也不能重回昔年荣光。却对此依旧耿耿于怀,多半是无辜的。
    一件事,“私心”不同,看法自也不同。
    “这一次重查旧案,查到了叶家头上。”林彦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叶家栽了。”
    这也是阿苏被充入掖庭为宫奴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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