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封冒名所写的书信在面前摊开,庄浩然只将几封书信扫了一眼便将那书信扔回了杨衍面前:“杨大人,既然要本官接手,怎的不将信尽数拿来?”
    这几封信之间内容断断续续的,一瞧便只拿了几封内容不甚要紧的过来叫他看了。
    “杨大人的家书见不得光不成?”庄浩然冷笑着刺他。
    对庄浩然的嘲讽,杨衍不以为意,任谁被逼着做事都不会痛快, 更何况他要挟庄浩然之事还正中了庄浩然的七寸,庄浩然若是好言好语反而会叫他起疑了。
    “家书是私事,内容不重要。”对庄浩然的冷嘲热讽,杨衍平静的说道,他指了指桌上那些信,道,“我想找到那个冒充书信之人。”
    庄浩然回以一声轻嗤, 只是再次扫了一眼桌上的信后, 顿了顿, 他还是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自忖寻常的笔迹冒写瞒不过我的眼,可这桌上的几封书信同杨大人的书信我着实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这不是寻常的拓印描摹,就连每个字之间都是不同的,可偏偏又每个字都自带杨大人的书信习惯。”
    寻常的拓印描摹自是要弄到杨衍的大部分手书,通过相同的文字拓下来拼凑起来,这样的书信看似没有问题,可到底是拼凑拓印下来的,形似而神不似。不似这桌上的几封信,完全没有那等形似而神不似的呆板。
    “杨大人,我听闻有些人患有双魂症,时常会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庄浩然说到这里,看向杨衍,语气嘲讽的说道,“你要不要寻个大夫看看?”
    “我没有双魂症。”杨衍闻言连看都没看庄浩然一眼, 只是垂眸再次落到面前这几封信上, 顿了顿才道,“你看不出问题很正常, 便连我……若非确定自己没有写过这些信,也要以为这些信当真是我所写的了。”
    这话一出,庄浩然忍不住翻了翻眼皮:“杨大人你自己都看不出问题,却叫我来看?”
    “我要让你做的不是找信上的问题,”杨衍收了那几封让庄浩然过目了一遍的书信,抬头看向庄浩然,“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找一个……能做到笔迹描摹出其神的人。”
    “我不觉得这世间有这样的人,我也未听过和见过这样的人。”庄浩然说着向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看向杨衍,“杨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在江南道二十载,对江南道的奇人异士当比我清楚的多,既然如此,你何以觉得庄某初来乍到的能帮你找到这样的奇人?”
    “过往二十载我也未听说过江南道有这样的奇人。”杨衍将那几封信重新放入怀中,似是随口一提, 道,“不过先时在长安城我见过这样的人。”
    还当真有这样的人?虽心里头对被杨衍拿捏这件事有些抵触,可听说当真有这样的人时, 庄浩然还是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人?姓甚名甚,他眼下在何处?”
    “他死了。”杨衍说道。
    庄浩然被这话噎了一噎,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耐着性子说道:“能做到这样的人委实太过少见,出一个已然不容易,更何况是两个?我若是你,当查查这个人是真死假死……”
    “是真的死了。”杨衍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当年名满天下的江公就是这样的人。”
    庄浩然:“……”
    如此盛名的名士之死确实做不得假。
    “既然死了,那你当查江公的后人。”庄浩然脸色微微发青,隐隐有压不住怒火要爆发的迹象,“还有江氏族人。”
    “江公徒留一女,当年跳城楼而死,”杨衍摇了摇头,仿佛没有看到庄浩然发青的脸色,而是继续说道,“至于江氏族人,也在那当年流落难民之中时没了踪迹。”
    一席话说的庄浩然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愤怒之下拍桌而起,:“杨衍,你在耍人不成?逼迫人帮你查案的是你!眼下一问全死了的也是你,这还查什么查?去下头找阎王爷查不成?”
    对着庄浩然“直呼其名”的愤怒,杨衍只是掀了掀眼皮,岿然不动的坐在椅子上,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确实有这么个人,不是让你去查江氏族人。”
    庄浩然冷冷的看向杨衍。
    “庄大人不必气恼,”杨衍抬头看向愤怒起身的庄浩然,淡淡道,“此事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你替我去做便成!”
    一句话说的庄浩然心中更是怒火中烧:杨衍说,他来做。这是没了前头那个提线木偶,要再让姑苏来个唯杨家马首是瞻的县令不成?
    如此轻飘飘的语气简直可恨!
    那轻飘飘浑不在意的语气还在继续。
    “这件事你替我做来,待事成之后那封信便还给你,往后皆不会再出现了。”
    说这话时杨衍反应依旧平静,没有颐指气使、口舌嘲讽,自始至终都是这般淡淡的浑不在意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与当日杨家大宅门前对上裕水村村民时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间重合了起来。
    原本中烧至胸腔的怒火在看到这样的表情之后,不知为何竟突然冷静了下来。
    杨衍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庄浩然的心里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清楚这件事了。那封足以要挟他前程的信就在此时被拿了出来,或许对于杨衍而言,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罢了,不惧他往后能成长到足以要挟他地位之时,也不惧他往后的报复。
    庄浩然垂下眼睑,冷静了片刻之后,忽地自顾自的笑了:如此……也好,若非杨衍对他这般不屑和淡漠,那封信也不会在此时就被拿出来了。
    于他而言,做一次提线木偶,能拿回这封信自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于杨衍而言,自也知晓这一点的,是以不怕他做手脚。
    对方是恨也好、不甘也罢,对于杨衍这等视世人为棋子之人而言并不重要,只要知晓他会做事便够了。
    掌棋者从来不会去顾忌棋子的情绪。所以,对上他的冷嘲热讽,杨衍才会自始至终这般平静。
    谷湛
    自嘲了一番之后,庄浩然抬头看向杨衍,没了先时的针锋相对和愤怒,而是平静的开口,声音有些涩然道:“那你要我怎么做?”
    眼前这颗王散手里的棋子前后态度突然变化如此之大……杨衍却也只多看了一眼,并不在意:“我想查一件事。”
    “什么事?”庄浩然问道。
    “请庄大人拿份姑苏城街市图来。”杨衍说道。
    庄浩然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份最新绘制的姑苏城街市图在桌案上展开。
    杨衍只看了一眼,便指出其上一点,道:“这里是去岁八月中秋烟花着火烧到的杨家别苑。”
    庄浩然听的眉头忍不住拧了起来,抬头看向杨衍:“杨大人,你莫不是当真要似石御史所说的那样要去找那个做烟花的翻旧账不成?”
    那做烟花的听闻祖上数代经营烟花作坊,在做烟花这个行当里也算个大匠了,因着误烧别苑那件事,几代经营的烟花作坊都被封了,也算是倒霉。
    杨衍摇头,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不是。”
    牵连做烟花的这种事大丽和杨老夫人或许会做,可杨衍不会去做。
    找到被人刻意或者无意利用的棋子从来没什么用处,找到幕后的黑手才是关键。棋盘上的棋子可以随时更换,坏了再换一颗就是了,可若是没了那只拨弄全局的手,再好的棋子也是溃不成军。
    杨家之事最初的起因不是什么杨老夫人和大丽的纷争,也不是一个贪图钱财的老鸨写信想要讹钱,而是更往前,早在去岁八月十五中秋的烟花大会便开始了。
    那场烟花着火烧别苑的大戏确实是意外,可也不是意外。
    意外的是烟花真的烧了别苑,不意外的是当晚也确实有人想做什么,否则也不会躲在背后看到了大丽的真容,引出之后老鸨讹钱之事了。
    所以,当晚有人定然做了谋划,只是半路因着烟花着火的意外彻底掩盖了那人动手的痕迹。
    他要找的是被烟花着火掩盖之下动手的那个人。
    庄浩然将前任县令写的烟花大会的单子打开放在了面前。
    “烟花大会是戌时开始的,每一支烟花燃放的前后顺序皆是提前定下的,轮到烟花着火时是戌时一刻。”杨衍说道,“此事我找人问了外头观看烟花大会的百姓,都可以证实。”
    庄浩然看着杨衍没有出声:虽然看杨衍不顺眼,可他既能坐到这个位子上自是有其本事的。
    “我问过府中之人是什么时候着的火,”杨衍接着说道,“最早看到烟雾起的侍婢彼时看到的是一支百花齐放升空的烟花。”
    杨衍指着单子上被圈出来的烟花周的那支烟花之前那个名唤“百花齐放”的烟花,平静的说道:“是以,先是雾起,而后才着的火。”
    这个烟花升空时辰相差的问题若是不能率先想到这个可能,怕是极少有人会去注意。因着此事发生的极为紧凑,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而不是一盏茶工夫两盏茶工夫能被人确切说出的时辰前后的事。这一点,便连当年那个唯杨家马首是瞻的县令也从未注意到。
    不过,杨衍注意到了。
    他手指点在杨家别苑的位置上点了点,道:“当晚不少人皆在外头看烟花,这一路之上百姓不少,若是有人走至杨家附近点的烟雾,那当日应当就会被人指证发现了,所以,当不是那人亲自走到别苑附近做下的事。”
    要躲过这么多百姓的眼睛做到这件事的话……
    “需要一个类似箭弩的机关,可以躲过众人的眼睛,将烟雾射至别苑的方向。”杨衍说着提起桌上的笔,以杨家别苑为中心画了一个圈。
    “机关不会太远,便是军中最厉害的弩箭机关也不过三百步的射程。”他说着,在那个圈内敲了敲,垂眸看向圈内的铺子、酒楼和茶馆道:“那个人当日就藏在这个圈里。”
    杨家别苑所在的位置自是姑苏城最好的地段之一,虽说以三百步的射程划分已然缩小了位置,可看着里头密密麻麻的铺子、宅邸、酒楼和茶馆,庄浩然还是皱了皱眉,道:“去岁的事了,事情过去的太久,我便是寻人一家一家的询问怕多数人也都记不清了。”
    “不必如此麻烦。”杨衍却是在圈内林立的宅铺里圈出了三个地方,道,“对方能准确射中杨家别苑,地势太低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势必出于高位,所以寻常的铺子、宅邸可以不去看了。二层以上的小楼不多,当日热闹的紧,不少百姓未抢占到观烟花的绝佳之处便只能寻茶馆、酒楼同客栈这些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摆起类似箭弩模样的机关,若是有人看见早在当时便说了,所以对方定不会是在大堂,而选了这些地方的包厢。”
    如此层层分析之下符合条件之人已然不多了。
    只消在中秋当日,圈子内的酒楼、茶馆同客栈包厢的客人中一一排查就是了。
    “箭弩不是小物,酒楼和茶馆这等地方只消问一问当时包厢的客人是否随身带了大的匣子便可确定是否在其中了。”杨衍说到这里,却略略顿了一顿,“吃顿饭喝个茶的工夫却随身带着大匣子这件事本就有些古怪,若是有,想来有人应当有印象。我若是那个人,多半不会做出如此会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所以,我更属意那人会选择这里……”
    杨衍的手指落在圈内边缘处一座高楼客栈上停了下来:“去客栈小住的客人带些行李不奇怪,也不会引人注目,你查的时候,当重点查一查这个客栈当日入住的客人。”
    客栈不比酒楼、茶馆,大周律法,入住客栈的客人都是要登记身份户碟的,虽说时有用了虚假户碟之人,可只要留下讯息,总能查到一二来。
    这件事分析至此已然不难办了。庄浩然盯着被杨衍重点圈出的客栈顿了片刻之后,抬头反问杨衍:“杨大人如此厉害的抽丝剥茧之能,出面询问客栈这等事也不会得罪什么人,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假我之手来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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