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行人少,巴山客舍稀。”化成县南的清水驿内,邵树德看着略显破败的驿站,突有所感。
    巴州理所化成县,就是后世的巴中,国朝巴岭以南的重镇。
    岑参是初唐诗人,那会的巴山确实稀稀落落,汉水航运也极为萧条。但神奇的是,安史之乱后,国势江河日下,但汉水一带的货物运输却比初年还要更加繁盛。
    肃宗在灵武时,江淮赋税运至襄州、商州渡口,经汉水运至洋州、兴元府,再陆运至关中的扶风县。
    再后来开了汴水,江淮赋税多经汴水饷道,但国朝还有几条备份路线,且一直承担着相当部分财货的运输任务,这条线路就是其中之一。
    “赵随使,山南十一府州,一年上供多少财货为宜?”邵树德坐到了他的虎皮交椅上,问道。
    千里迢迢打这么一仗,当然要捞点好处,诸葛大帅之前也默许,甚至是赞成——不给好处,人家就没帮你的义务,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大帅可要在山南驻军?”
    “还没想好,但应是要的。某这会属意的是河池县附近的固镇,西行经成州至秦州,东北出散关入关中,南入蜀口至成都,皆须经此地,非置一军不可。”
    赵光逢眼皮子一跳,面无表情。之前已经议定,兴、凤、洋三州隶凤翔镇,陇山以西的秦、成二州归河渭镇,但大帅还要在兴州驻军,一方面可就近联系河渭镇,一方面也自己把着入蜀的通道,这是不完全相信折家啊。
    再考虑到昨日两人聊起过,让折家彻底交出麟州,举族前往凤翔府的事情,赵光逢也暗暗感叹:上位者就是如此无情,孤家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吧。
    不过折家其实也不亏。麟州祖业,交出来就交出来好了,凤翔府不比那个边塞军州强多了?鲜卑王族之后、边地党项大酋,离了老巢,今后只要规规矩矩,以大帅的仁义,一旦取得天下,新朝豪门的地位是跑不了的。
    “大帅,军府衙兵虽多,但也经不起四散戍守。”赵光逢提醒道:“除非现时南征蜀地,否则似无必要。”
    南征蜀地,现在看来风险非常高。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因素,主要还是怕有人割据自立。
    这个地方,特别邪门,汉时刘焉都知道让人毁掉栈道割据一方,中原王朝大军入了蜀,还会不会听话,没人敢保证。更何况现在是晚唐,军将们造反成风,不毁掉阁道自立就有鬼了。
    “对蜀地,暂时宜以拉拢为主。”赵光逢说道:“对恭顺的方镇,收取一点财货,一如阴山、横山诸蕃部。”
    邵树德沉吟不语。
    事实上,向附庸藩镇收取财货,已经不算什么跋扈之事了。陈州赵犨,就一直向朱全忠上供财货,还帮着出兵。河南尹张全义,为朱全忠的南征北战提供钱粮、器械,挟帝至洛阳时,还修缮宫室。
    邵某人手下可称为附庸藩镇的,之前折宗本所镇的邠宁算一个,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也勉强能算,折嗣伦担任刺史的麟州其实也是个小独立势力。至于横山党项、阴山蕃部,自主性比附庸大一些,主要通过联姻的方式拉拢。
    此番南征,定难军将士在山南西道、武定军都流了血,必须要加强控制,完全附庸了。收取财货之事,可以尝试着施行。
    “赵随使,既然要拉拢、震慑三川诸镇,焉能不屯兵戍守?”邵树德说道:“你不是武夫,不懂武夫的心思。凤州之固镇、兴州之兴城关、兴元府之百牢关、阳平关,最好都留兵戍守。”
    固镇与兴城关地处要冲,之间有四千余间栈道。兴元府西县西南之百牢关,为秦地入蜀之总孔道,无论哪条分支路线,都得走这条路。而阳平关南达利州的大道上,更有一万五千余间栈道,极具战略属性。
    你不派兵留守,看着这些关城、栈道,谁给你上供财货?胆子大点的,一把火烧了,你能怎么办?
    这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胚!
    “大帅既已有定计,便可择精兵留守。此四地,需得屯上万兵马。若嫌多,亦可征召横山党项、阴山蕃部协防。驻军所需之财货,可由故道川输送,然需在兴元府设供军使分衙,驻军所需之财货、钱粮,不能由凤翔镇或山南西道直接发放。”
    这算是考虑得比较全面了。
    山南西道不止有汉水,大散水或故道川(嘉陵江)的运输作用也非常关键。该河沿线有兴州、利州、阆州、果州、合州、渝州,船运可一直通到兴州。
    柳宗元《兴州江运记》里提到朝廷在兴州的驻军,因为当地人口稀少,钱粮不足,需从外地转运,非常困难,于是“……决去雍土,疏导江涛,万夫呼扑,莫不如志。雷腾云奔,百里一瞬。”可见国朝花大力气疏导了嘉陵江上游的河道,使其通航,但应还是不如下游航运价值大。
    宋代陆游曾有《自三泉泛嘉陵江至利州》诗,阳平关即在三泉县。
    上游如此,下游就更好了,而且沿途商业相对发达,利于财货北运。
    “果州(南充)其民喜商贾,蜀人唤做‘小成都’,充城繁盛冠东川。”
    “地暖气清,阆州(阆中)地辟人富。”
    果州,属山南西道,阆州属龙剑镇,都是很富庶的地方,用这两地的财富养兵,确实是一个减少消耗的法子。
    六月十二,龙剑节度使赵俭带着亲兵到了巴州。
    清水驿外,铁林军大营连绵里许。大队步卒正在出操,喊杀声震天。
    赵俭下了马,定定地看了许久,随后叹了口气。
    他在龙剑利阆四州拉起了万余兵马,核心就是当初带过去的两千通塞镇兵和两千横山党项,此后东征西讨,多倚赖之。
    讨完阆州杨茂实后,最近又在积蓄财货,打算攻西川陈敬瑄。
    川中五镇,即龙剑、遂州、东川、西川、邛南(彭州镇未设)。除了他龙剑镇外,其余数镇,出身都不太“清白”,要么是田令孜余孽,要么是杨复恭党羽,赵俭自认手握朝廷大义,出兵征讨这些逆藩,名正言顺。
    但他只有四州之地,实力有所不足,想了想,若能有精兵,或有可为。
    至于精兵何来,他只稍稍一想,便把主意打到了京西北诸镇头上,但这需要关中实际上的主人邵树德的同意。
    “此精兵也,若能募得万人,某有信心攻灭东、西二川。”赵俭脸色热切,恨不得这些兵都归自己指挥。
    “大帅,灵武郡王使者的意思,似是要派质子去夏州。”龙剑节度副使杜知古说道:“此人有大志,尚未吞并关中,便把手伸到了三川。”
    “其实无甚大事,便让吾儿去夏州好了。长孙留于龙州,某戎马之余,可悉心教导。”赵俭现在满脑子吞并邻镇的想法,无论邵树德提什么要求,质子、财货,都可以谈。
    杜知古也觉得没什么。主公今年四十四岁,生了五子六女,子嗣众多。长子今年二十八,长孙也十二岁了,藩镇承继方面完全不是问题。
    “走吧,去见见灵武郡王。”
    彼时邵树德正与赵光逢饮茶闲聊,讨论巴南诸州常见的山间梯田,突闻龙剑节度使赵俭求见,两人相视一笑。
    “见过灵武郡王。”赵、杜二人入内后,立即行礼道。
    一个节度使以大礼拜见另一个节度使,十年前或许不太合适,但如今就很寻常了。
    “这两年赵帅东征西讨,风风火火,搞出好大局面啊。”邵树德笑道。
    “此皆赖灵武郡王许我募兵。”赵俭笑道:“今川中尚有四大逆藩未讨平,日后若有用兵之时,还望灵武郡王多多通融。”
    因为使者已经居中传过话,将一些不太好放上台面直接讲的事情私下里谈过了,因此邵树德明白赵俭的话外之音:募兵!
    所以这事就有些奇了,邵树德不愿消耗本地丁壮,尽可能去外镇募兵,但赵俭却要来西北募兵,合着我是白薅朱全忠的羊毛了是吧?
    “西北户口不丰,募兵之事……”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住了。
    “某愿奉上两万缗钱、两万匹利州丝布、两万匹阆州重莲绫、两万匹獠布。”赵俭说道。
    好家伙,不愧是武夫,不和你谈交情、谈理想、谈大义,上来就谈钱。看来打下阆州后,赵俭也是有钱了,蜀中是真的富裕!
    “某在兴元府亦有驻军……”邵树德迟疑道。
    赵俭闻言一惊,驻军兴元,这是想干嘛?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抢时间要紧,于是又道:“每年可奉上三万缗钱、五万匹绢。”
    邵树德无语。绥州五县,一年才收得七万匹绢,还是质地不怎么好的杂绢。但赵俭能一口气给出五万匹,还是价值远甚的上等绢帛,搞得邵大帅对蜀中都有些心痒痒了。
    阆州一地,绫罗、獠布的产量就得是绥州的两三倍了吧?或者更多?
    “可至河西党项部落募兵,以三千为限。超出的,自去关中想办法。”长吁了口气后,邵树德终于松了口。
    河西党项,他控制得不是很严密,有的还隐隐游离于统治之外,让赵俭募去一些,换点钱帛,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他估计这种交易也没法长久,赵俭的地盘一旦扩大,翅膀硬了之后,未必就还会继续上供。
    这很可能只是一项短期交易。邵某试图羁縻赵某,赵某通过上供获得好处,然后攻略川中州县。
    但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再看看吧,神策军一旦入川,好戏多着呢。
    赵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但回程路上,左思右想,心中隐隐不安。在兴元府驻军,真的让他有芒刺在背之感!但灵武郡王现在的威势太大了,南征兴元,一战击破诸葛仲保,洋州估计也很快就要拿下,小小的龙剑四州,如何能抵抗?
    时不我待啊!只有尽快攻取东西二川,腰杆才能硬起来。
    邵树德在巴州待到了六月十五,随后便率军北返。在路上的时候,赵俭派人将其长子赵业送至军中,一同前来的还有赵业之女,说是给灵武郡王充当侍女。
    邵大帅感叹,武夫不要脸起来,还真是厉害。阴山蕃部送了十几个侍女,会州白氏、鄯州吐蕃又送来几个,赵俭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汉人将帅。
    听闻天子身边的宫娥多是公卿贵女,邵某人突然有点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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