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三年正月,怀远新城迎来了新年。
    城市已经有不少人气了,基本都是幕府军将僚佐家眷。在城外,还有数万口军士家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
    各项建筑也建起了大半。再有一年时间,应该就可以收尾了,后面就是由私人投资慢慢完善。
    韦庄踏在怀远新城最主要的一条南北大道上。
    他不觉得这座城市有什么特殊的,毕竟在长安住了那么久,再看别的城市,怎么都觉得差些意思。
    怀远新旧两城加起来,可能在州城里面算是顶级的,但州城就是州城,上升不到国都的程度。也就西北偏僻,连统万城、灵州都觉得是大城、雄城了。怀远新城的规模远超灵州、夏州,自然让人觉得稀奇。
    但怀远新城还是有一样东西吸引了韦庄的兴趣,那就是此地令人惊叹的活力。
    商路的汇聚,带来了商业的繁荣。
    坊市之内,谷麦行、米面行、帛练行、菜子行等等,已经有了四十多个行市店铺大类。
    武夫还真是有钱!家人甚至不用干活,都能混个温饱。若是不太懒,再种点地,简直可以很富足地生活下去。
    韦庄刚刚被任命为朔方幕府支度司孔目官,这与他在周宝幕府的职务差不多,中层僚佐。
    到了支度司衙门后,先拜见了上官封渭。
    封渭的两个从妹很早就服侍大帅了,共生了一子二女,非常受宠。河中封氏的名望虽然没有京兆韦氏强,但人家是封氏嫡脉,与自己这个韦氏破落户相比,呵呵,孰尊孰贵还不好说呢。
    “大郎来得正好,随我出门一趟。”封渭一边遣人收拾东西,一边说道。
    “判官欲往何处?”韦庄奇道。
    正月里上直第一天,不是都留来给大伙闲谈叙旧的么?怎生如此匆忙?
    封渭看出了韦庄的疑惑,便解释道:“出朝京门,到了便知道了。”
    韦庄入职没多久,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让驱使官带好了账册、笔墨等物事,准备出门。
    “王将军,有劳了。”出了大门,韦庄赫然发现门口站了整整两队军士,皆着甲持械。特别是弓都已经上了弦,一副随时准备厮杀的模样。不过封渭看起来很是淡然,还向领兵前来的将领行礼。
    “都点验过了,没问题。走吧,站在这里太扎眼了。”手里拿着一张弓的王建及催促道。
    “也好,是得快点,大帅很看重此事。”封渭答道。
    寒暄完毕,一行人动身了。
    随行的还有一辆马车,车上装了几个木箱子,上贴封条,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特意调了百名天柱军精兵前来护送,一定是十分紧要的物事。
    韦庄骑了一匹白马,跟在判官封渭后面,不紧不慢地出了朝京门,然后折向东南。
    东南边有怀远新城的水门,一条沟渠直通大河。不过这会河面封冻,航运暂歇,水门上的闸门也封闭了。
    大伙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还处于兴建状态的集市。里面的房屋都已经建好,道路也修缮完毕,但外围的坊墙没有完工,暂时只有一圈木栅围着。
    坊墙外有军士值守,不过非衙军,亦非州兵,而是灵州新成立的一支部队,曰“税警”。
    灵州税警军额五百,恰好是一营,有马三百匹。待遇和衙军一样,月领粮赐两斛,一年有五次赏,训练也由都教练使衙门代管。
    税警暂由大帅直领。整个朔方目前共有三营税警,一在灵州、一在夏州、一在绥州,战斗力不错,几乎可以当衙兵看待。
    在与值守税警交涉完毕,并查验文书之后,一行人进了坊市,然后直奔一个前后三进的大院落,从临时打开的侧门进入。
    “强使君。”封渭又向出迎的供军使强全胜行礼。
    “封判官,东西可都来了?”强全胜看向马车上的箱子,问道。
    “三万银饼,皆在此间了。”封渭答道。
    强全胜闻言也不废话,直接吩咐人开箱点数。
    良久之后,供军使衙门的驱使官点计完毕,反复确认之后,强全胜在交割文书上签字画押。
    封渭见状舒了口气。
    三万枚银饼,终于交割清楚了。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大帅亲自交办,职责重大。
    “走吧,到里间说事。”强全胜道:“镇内的几位大豪估也在场,正好一起谈谈。”
    穿越一处连廊,众人来到了一处规制很大的厅堂内,里面已坐了十余位豪商大贾。韦庄一个都不认识,但封渭很显然认识其中大多数。
    “诸位。”强全胜清了清嗓子,看着厅内来自其他衙门的官佐和各州大商人,道:“大帅有令,从今年起,大宗买卖,统一至坊市内交易。”
    赵成与康佛金对视一眼。这是应有之意,为了更好地收税嘛。
    生意做到他俩这个程度,其实已经没必要逃税了。武夫们可不好说话,没钱了就要向你摊派,你偷逃的税多了,不但有危险,而且幕府没钱的时候,吃大户还是要吃到你头上。何必呢?小商徒逃税也就逃了,大商人往哪里逃?
    “坊市内各项买卖,统一记账,互相抵免。”强全胜又说道。
    “敢问强使君,如何个记账法,又如何抵免?”赵成问道。
    韦庄看了他一眼。听闻此人是大帅爱妾赵玉的族叔,他第一个起来问,颇堪玩味。
    “每个入场商贾,皆须在供军使衙门坊市分司处开具公函,曰‘账户’。每做一笔买卖,账户上列明进项和出项,由衙门派驱使官统一抄录誊写。进项、出项可互相抵免……”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清算银行体系。
    大宗交易,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有人卖出了一批货物,列进项,买了一批货物,列出项。进项、出项可互相抵消,最后算结余。有结余者,供军使衙门补钱,有亏空者,到衙门交钱。
    当然了,结余者与亏空者私下里也可以进行交易,这就相当于借贷了,衙门不管,你们自己搞,全凭信誉。
    这其实是一种博览会、交易会式的贸易形式,以大宗交易为主。在中世纪的欧洲特别流行,国朝也有此类雏形,比如某州商人贩运货物到长安,卖出后,到本镇驻长安进奏院或有名的大商人那里领一个凭证,返回家乡后领钱。
    国朝的进奏院,在黄巢乱关中以前,是承担部分银行职能的。
    毫无疑问,这种交易模式,对商业是有极大的推动作用的,也利于官府收税。
    大商人,买卖动辄万缗钱。以会昌开元通宝为例,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一万缗钱,就是六万四千斤,长途转运,苦不堪言,风险还贼大。更别说,有些州县,根本就不允许铜钱出境,更是极大限制了商业交易。
    博览会的交易模式,众商人在“清算银行”内开账户,相当于互相转账,抵消支出和收入,统一结算,不但大大减少了对铜钱、绢帛这类货币的需求,也非常便利。
    铜钱,成色可不一定都一样,一直让商人很头痛。有些成色差的,摔地上直接一摔两半,谁敢收这种铜钱?
    绢帛其实也不好估价,因为花样、品相不一,价格差异很大,还有年份折旧等因素,都极大阻碍了商业交易。
    那么,交易会用什么货币记账呢?
    “敢问强使君,会期内各项买卖,用何物记账?”赵成又问道。
    韦庄暗哂,这人肯定是托了。
    强全胜点了点头,让小使们拿了铸好的银元,给每位商人分发了五枚。然后又有人拿了一些物事出来,置于案上。
    “朝廷给京诸司及天下诸州,分发秤尺,及五尺度、斗、升、合等样。”强全胜指着放在面前的度量衡器具,说道。
    度量衡器具,由朝廷太府寺督造,定期分发给天下诸道州,铜制。
    这其实是一种标准器具,朝廷下发,作为各州度量衡的标准。地方上再依样制作,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以权衡为例,朝廷有制:“以秬黍中者百粒之重为铢,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
    秬黍,是产于河东某处的一种农作物,以其为标准,中等个头大小的百粒重量为一铢。
    严格来说,不是很严谨。但这是古代,可以说很不错了,考虑得算是相对周全了。
    朝廷以此为基准,制作衡器发放至天下各州,作为标准。
    “此银饼曰‘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便用此物记账。”强全胜说道。
    银元,其实是作为交易会的记账货币存在。但与中世纪欧洲人使用的假想货币(如马克、里拉)不同,这是有实物存在的。
    皋兰银矿所产之银,已经铸造了五万八千余枚,全部存放在支度司衙门。如今转了三万到供军使衙门,以备不时之需。
    一场交易会,一般来说会事先估算,大体上买卖是平衡的,并不一定需要支出多少银元。这三万枚,还真就是拿来应急的。
    当然,如果一场交易会结束,灵夏方面的商人还真的处于贸易赤字状态,需要补给别人钱,而银元又不够用的话,邵大帅会让人开一个证明。领此凭证的人,可在固定时间之后(比如秋收后),凭此证领取包括粮食、马匹、银元在内的各种东西,由开票证的供军使衙门兑付,可适当给一些利钱。
    如今中原战乱频繁,前来灵夏交易的商人,采购起皮子、杂筋、鸟羽、马匹之类的商品完全没个数。如果邵树德愿意卖十万匹马,甚至有人敢全吃下。
    在高烈度的战争中,马已经成为了一种消耗品,一场大战死个几千匹属实寻常。
    邵大帅已经准备让大通马行垄断诸牧监及蕃部的马匹贸易了。去年他扣扣索索,只卖了万匹马出去,但求购量达到了三万余匹——这帮杀才,现在打仗都这么狠了?
    对了,灵夏本地商人贸易有盈余的话,供军使衙门会按照等值银元给付铜钱、绢帛、粮食等硬通货。
    他们也可以选择把盈余存在供军使衙门,可以用来抵税、购地,或到下一次交易会时使用。
    整顿商业秩序,促进商业贸易,是邵树德想了很久的事情了。
    原因无他,为了收钱。商业交易行为越多,商税就越多,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如今阻碍商业行为的,一是战争,这个都好理解。第二个是各州限制铜钱出境,非常麻烦,一下子打掉了太多潜在贸易,阻碍了商品流通。第三个是铜钱、绢帛成色混乱,不好估价,结算困难,又黄掉了不少交易。
    推出以银元实物为基准的记账货币,在固定时间以博览会、展销会的形式,集中进行大宗贸易,比各种乱七八糟的民间贸易更规范、更方便、更安全。
    至于交易会上收取的那点商税,都是小事了——好吧,对邵大帅来说不是小事,不少钱呢。
    住税3%、除陌钱2%,外加特殊商品的榷税,比如即将征收的榷马钱5%,还有邵大帅在犹豫要不要搞的印花税——即印一些票据,可贴在交易凭证上,由政府公正,让商人们有点心理安全感。如果一场交易会的总贸易额能达到十万圆,那么幕府至少能收一万圆税,相当于1.5万缗铜钱。
    别忘了还有关税10%,进口、出口皆收税,吸引来的商人越多,关税总额越高。
    大商人其实不怕交税,他们怕的是做不成生意。一匹马,在夏州以三十余匹绢的价格买入,带回蜀中翻个几倍,一点不夸张。那点商税,笑死人了,毛毛雨啦。
    邵大帅为商人们提供安全的地点,提供记账货币和清算银行体系便利其交易,以展销会的模式将商人们集中起来,方便选购。如此多管齐下,希望商税能再上一个新台阶。
    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十余万军队了,如果后面有大仗要打,这开销可不是小数目。
    另外,总是给军士们发羊做赏赐,也实在不太合时宜。多搞一些现金很有必要,希望能多吸引一些外镇贵金属过来吧。
    邵大帅的很多计划,不进行货币改革是完全进行不下去的。记账货币嘛,现在是有实物银元给你看的,万一哪天没实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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