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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砰。”
    王逍遥关掉电视,隔着窗户往下看,单元楼之间还站着两名武警和叁名保安。
    门控监视器早就坏了,门上没有猫眼,她进厨房拎把菜刀,一手别在身后拉开了门:“谁?”
    原来是物业的人。
    物业水电都是线上流程,王逍遥八百辈子跟真人打不着两回交道,只觉得打头的那个抱纸箱子的中年女人面善,后边跟着的小年轻就完全不认识了。
    “王逍遥是吧?”
    王逍遥点点头,中年女人说:“来,箱子里拿个报警器——随便拿,都一样的。上头有个红的按钮,要是出了什么异常情况立刻摁报警器,保卫处跟公安局都能收到。”
    王逍遥把拿菜刀的手别在身后:“咱们现在情况这么严重啊?”
    中年女人半皱起眉头来:“可吓人呢!虽说出事儿的地方离咱们市都挺远,可谁都说不准——那嫌疑犯不还没逮着呢吗。这是紧急通知,不然咱们也不大半夜的来……”说完估计又觉得忒不乐观,又说:“不过甭害怕,咱们武警在下头守着呢!咱们国家跟外国不一样,政府一重视起这个问题来,咱们人民群众就放心吧!”
    王逍遥点头说是。
    “不打扰了姑娘,有情况联系啊!”
    “没事儿,没事儿,您几位工作辛苦。”
    等人走了关了门,逍遥才慢慢呼出一口气,虚惊一场。
    倒是还没听说有停工停学的消息,搞这么大阵仗,估计主要起到威慑作用。她又皱皱眉头,决定不再多想,冲完热水澡就关灯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在黑暗中坐起身,脸上映着手机荧光,手指在通讯录里翻来翻去,翻到一个号码,却迟迟没摁下去。过了好久,她才拨通那个号码,电话那头几乎是立即接起来了。
    “姐?”是个正处于变音期男孩的声音,粗噶而怪异,一时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逍遥很久没说方言了,乍一说话舌头都有点僵:“又玩手机,这黑子夜里还兴个打游戏,眼球早早坏掉去。”
    “......”弟弟那头一时没说话,过了几秒才硬冰冰地呛回来:“坏掉死掉又与你莫干系。”
    “叔呢?”
    “睡了。”
    “看新闻莫?有砍头的杀人犯满世界蹿,杀到国内来了,你跟叔小心些个,莫摸黑个人走夜路听明白不?”
    “切。”
    “切莫切?莫不当回事,新闻都播了,谨慎多些个。”
    “死咯不正合你意。”
    电话两端一时静默。
    “莫乱跑,早点歇。”
    那头没声,沉默几秒之后挂断了电话。
    王逍遥抓抓头发——前两天心血来潮又染成了孔雀蓝,耳根挑染成浅粉,好看,前卫,就是折腾头发。看着光鲜亮丽,摸起来跟干草一样发涩。
    她爬起来踱到阳台,叼着烟咔哒一声打亮火机。
    顿了两叁秒,微微颤动的火苗舔上细长烟支末端。
    总觉得,不大对头。
    她皱皱眉,无意识摸了摸左肩,取下来的那枚针现在封在塑胶袋里,现在一个人出门不太安全,她打算明天再去公安局报警。
    至于针上有没有毒,王逍遥并不在意。有就有吧,人各有命,反正。
    这么想着又吐出一口烟,屋里没开灯,她看着窗外景色出了会儿神,又回床睡了。
    “这个周末没空呀。”李思诚拿着手机,嘴角不自觉地弯上去:“霈霈姐不在家,张叔叔也不在家,我得看家。”
    王研晨在那头极不情愿地“啊”一声:“我还说去找你呢。”
    李思诚想了想:“下周我去找你吧。”
    王研晨“切”了一声:“这边有什么好玩的,连大商场都没有——诶,对了,你出不来,那我去你家里找你玩吧!”
    李思诚抿了抿嘴:“这样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上次不也住你家了吗?”
    “不是,上次情况特殊。”李思诚慢慢下着楼往校门口走,这时候学校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把书包往上提了提,说:“现在咱们尽量别乱跑了,钱老师开班会没说过最近要多注意安全吗?而且,那是张叔叔的家,不是我家,我们不能太任性。”
    “你都被他家收养了,就是他的孩子,那怎么不是你家?”
    李思诚沉默了,什么叫“家”呢?
    张叔叔一家当然很好,可是他最遥远的记忆在那囤积着半间废品的廉租房里,在妈妈从没年轻过的脸和总是有点油腻的头发里,在二手冰箱——那是除他的助听器之外,家里唯一值钱的电器——能吃整整一周的半碗红烧肉里。妈说过,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不能缺营养的。
    已经握得有温度的手机贴在耳边,事情总是这样离奇。
    妈病死了,他倒是在物质上充裕了,他现在只要想,可以随时吃到红烧肉,高档冰箱里随时可以取拿冰激凌,衣服也可以不断换新的,他甚至还能坐飞机跟张叔叔一家去出游——张叔叔说假如今年寒假一切顺利,他们就一起去旅游。
    这都是他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现在呢?他全都能享受到!
    但是,一切建立在母亲的死亡之上——假如妈还活着,即便张叔叔了解了他家的困境,也绝不会提出收养他的要求——这正是令李思诚辗转难眠的痛点。
    他既珍惜且享受眼下物质的丰盈,又一梦再梦病中呻吟的妈妈。
    即便只是养母。
    可是在他的心里,世界上所有母亲的伟大与柔情都在她身上了——尽管从客观来说,她不是个美丽的女人(左眼还有点斜视),甚至不是个爱整洁的女人,这或许也是她被前夫赶出家门的原因。
    “我,”李思诚慢慢地说:“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
    “什么?!”王研晨有点儿自尊心受挫般的羞恼,哪里有这样谈恋爱的?网上说了,女孩子就是用来宠的!
    她对李思诚这么上心,每天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为他在吊坠里滴血——要知道,可不是每个女孩都有这样的【勇气】!
    她简直都要被自己感动了,自己几乎不亚于小说里守着因车祸昏迷不醒或者失忆的男友的悲情女主角!
    而李思诚呢?他简直,简直是直男癌!
    对,就是直男癌,他不但不感动,还说那样不卫生,现在还这个语气对她说话。
    “对不起,但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张叔叔收养我并不是义务,我不能太任性。”
    “你烦死了!”王研晨怒气冲冲挂断了电话,她一定生气了。
    事实上,两个少年人谁都没对谁吐露感情,但他们已经默认彼此是情侣了。
    女朋友生气了,李思诚第一次谈恋爱(这也是他人生里最后一次谈恋爱),不晓得如何讨她这样的女孩开心。
    或许让她一个人冷静冷静更好?
    他叹口气,走出校门,打算沿着熟悉的路线去坐地铁回家。
    李思诚顺着马路边的人行道走,有辆车一直保持慢速与他平行,但他想事情太专注了,一时没注意,直到车笛响了两声,并且有人叫他的名字:“思诚?”
    他终于回过神,迷茫地循声源看过去,郑念真的脸出现在降下的车窗后。
    “郑阿姨?”
    郑念真今天戴着墨镜,穿着一件米色的连衣裙。假如她走下车,就能看到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软底帆布鞋。除了脸上的墨镜,今天她的打扮极具亲和力。
    “思诚,急着回家吗?”
    李思诚心想郑阿姨有什么要事找他呢?会不会是自己不方便,拜托他转交给霈霈姐什么东西?
    “不着急的。”
    郑念真笑一笑——她的嘴角比上次苍白许多,她今天没涂口红。
    “那先上车吧,这里不能停车。”
    李思诚犹豫一瞬,最终拉开后座车门。他坐好后才发现刚刚郑念真往右歪着身子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了。
    这样一来,显得自己多不领情啊。
    这样想着,他又有点拘谨。
    但郑阿姨并没表现出任何不妥,反倒笑了笑,问道:“还没吃晚饭吧?想吃点什么?”
    “不用的,郑阿姨,我……”
    “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思诚。”郑念真发动车子,她说:“有点事,咱们边吃边聊,好不好?”
    李思诚看了看车窗外不断路过的同他一样穿着校服的学生,他想不通,一个女人,能跟前夫收养的孤儿说什么要紧事呢?
    这次还是那个餐厅,进的还是同一个包厢。
    上次是母女俩主场,他只顾吃就行,这次主角之一却变成他了。
    说起来,上次在这里被划伤的浅口已经结痂脱落了,但还是留了一道浅浅的疤。白色的浅疤,一端连接着红色的小片胎记,看起来像一朵开得很盛的花。
    “很漂亮。”霈霈姐当时说:“如果长大后你想遮一遮,或者加点图案,可以让逍遥姐帮你介绍纹身师。”
    现在这朵花好好地藏在袖子底下,跟他压在心底的心事一样。
    经理又进来了,郑念真仍是轻声嘱托几句,经理离开后,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郑念真执起茶壶给两盏茶杯添茶。
    不得不说,郑念真才更像电视剧里那种高知家庭里知书达理的妈妈。连倒茶的姿势都端庄优雅。
    等她将一杯茶轻轻推给思诚,并收到一句“谢谢”之后,她终于想起自己还没摘墨镜,于是摘下眼镜露出眼睛来。
    李思诚很诧异,这双眼睛是微微泛着肿的,并且没有精致眼线的勾摩,看上去实在憔悴。
    但还是美的。
    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即便憔悴,它还是美的。
    这双眼睛看向他,带着同之前一样的温和:“思诚感觉在这个家里过得怎么样?还习不习惯?”
    “很好,张叔叔和霈霈姐……还有泽哥,都很好。”
    “这样。”郑念真微笑着点点头,她说:“他一向都很好。”
    这时候,服务生推门来上菜,且轻声致歉,说有两道菜耗时较长,且由主厨掌勺,时间会慢些。
    郑念真点点头,服务生退出去,屋里又恢复寂静。
    “思诚中考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中考之后……”李思诚还没想过:“就…直升高中。”
    “没考虑过出国吗?我听说你对计算机很感兴趣。”
    李思诚吓了一跳,连张叔叔都没跟他商量过这些。
    他诚惶诚恐地摇头:“没有,没有。能念高中,已经很好了。”
    郑念真忽然偏过头去不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头来,好像刚刚在极力忍着泪。
    “那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看这么大的男孩都爱拼乐高,看nba,有的还喜欢日本动画片——想不想去日本玩?那里的樱花很……”
    李思诚有点手足无措:“没、没有。”
    “对天文学感兴趣吗?想不想要望远镜?”
    “不…不太想要。”
    郑念真指腹摁了摁眼角,低下头就再没说话,李思诚身子有点发僵,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服务生再次敲门而入,这次主厨一同进来,郑念真抬起头挂上微笑同他们寒暄,并表示今天请免去菜品介绍。
    屋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李思诚偷偷看一眼手机,这个时间再不回去,张叔叔会担心的。
    “郑阿姨,没事我就……”
    话还没说完,郑念真便抬起头来看他,这回她真是落了泪的。
    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抖了两抖,最终还是开口了:
    “思诚,求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李思诚握着书包背带懵了:“您说什么?”
    郑念真动作缓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皮质笔记本,从封皮内兜抽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
    这张纸。
    看到这张纸之前,李思诚不信命;看到这张纸之后,这个孩子在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在那一刹那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一定是命运的指使。
    “给妈妈一个赎罪的机会,思诚。”
    李思诚久久盯着那张平铺在桌面上的纸,在他看不懂的数字符号以及累计亲权排除同卵等等一众专业名词中,他看到鉴定意见中最后几个字:符合亲生关系。
    他抬起眼,眼前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他们符合亲生关系。
    他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差不多是他刚刚记事的时候,周围人谈过他的闲话——并不一定带着恶意,但当事人听起来总归刺耳。
    据说,他当年是在垃圾堆里被妈捡到的,幸亏李姐整天翻垃圾桶,人们都这么说。
    据说,他的襁褓里放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塞着两千元纸币。
    据说,李姐当时报了警,警局联系了附近的医院,但没有人家来认领他,警局建议把他送到福利院,但李姐坚持领养他。
    据说,被抛弃的孩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满桌的菜还在冒着热气,中央一架小炉烧得正旺,上头架着烤鱼——上次也有这道菜,他很喜欢,所以多夹了几筷。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对张霈和张泽莫名的亲近感,在得知他们可能乱伦之后内心陡升的无力感与心痛——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同他们一样的血!
    “小诚将来会有出息的。”妈总是这么说:“我们小诚这么乖。”
    “集体自杀?”张霈皱了皱眉:“新闻报道里没说过这样的事情。”
    “纸包不住火的,霈。”利昂在那头轻轻地笑,他继续扯:“这件事情不是秘密——我是说,这个组织。那里简直是上等人的淫窝。等着瞧吧,很快舆论便会吵翻天——不过很快会被压下去就是了。”
    张霈耐着性子问:“先不论这件事真实与否,我想你身为张泽的助理,打来电话应该是有他的话要传达。”
    “哦,当然,当然。他在大西洋沿岸的一个小岛——没有名字的小岛,任何地图上也找不到它,它只有一个代号而已——倾尽心血为你们铸造了爱巢。”
    张霈并不理会调侃,他这样聪明的人,又是张泽的助理,知道这些事并不叫人意外。
    “所以呢?”
    “所以,在他忙得脱不开身之际,拜托我这个可怜的助理来将你运过去,好亲眼瞧瞧你们未来的乌托邦之家。”
    张霈抿紧了唇,她联系不上张泽,但,她也信不过利昂。
    “真希望做完这些苦活儿之后,我的薪水也能涨一涨。当然,不愿去也可以,我会十分高兴不用颠簸一趟,顺便欣赏一番你哥哥的臭脸。”利昂倒是不在意她的意愿,他显然对之前的话题更感兴趣:“话说回来,霈,你真的对那些可怜的倒霉蛋不感兴趣?甚至连组织的名字都不?”
    “……”
    “好吧,好吧,但我还是要说:这个组织是thefamilyinternational,简称tfi——有没有感觉很熟悉?”
    张霈过了两叁秒才问道:“什么?”
    利昂笑起来:“你知道的,你的小前男友所崇尚的那个组织,实质上是个宣扬【上帝的爱即是性爱】的淫窝。”
    张霈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她的思想在脑内激烈争斗时,大脑却像被狠狠击了一锤似的,恍惚间她穿着蓝色衣裙,弯腰去拾脚边已经死去的蝴蝶。
    “它跟随我们到这里来了,可怜的家伙。”
    “真是值得珍视的勇气,小姐,它同你一样。”
    远处一座白鲸腾空而起,它又焦躁起来了。
    “我该不会惹哭我们可爱的霈了吧?这可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利昂声音里仍带着笑,他继续说:“请放心,你的小男友——还是该说是小女友才对呢?他并不在死亡之列……”
    张霈猛地呵斥道:“够了!”
    利昂更加欢快地笑起来:“生什么气呢?霈,你该早知道他是……”
    张霈扼紧拳头,她想把脑浆倒出来,这样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是双性者呢~”
    过了很久,大概有几十秒,张霈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她说:“我知道的。”
    利昂轻轻地说:“是呢,可悲的友情守护者。不过别担心,托你哥哥的福,他已经被送回徐家——在怀孕之后。”
    张霈快疯了:“我哥怎么会和他有联系?”
    “谁知道呢,或许为捞个顺水人情?不过我们这些基层工作者,一向只听命令办事。总之,霈,做好决定要不要来,即便不信我,或许当面质问你亲爱的哥哥会更好一点,你说呢?”
    没有等她回应,电话那头便挂断了。
    张霈慢慢蹲下身,过了很久,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手机屏幕闪烁着,是于程飞的来电,这次她没有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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