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官场本以为在陵州吃瘪的子殿下这趟回王府过年,回来后十有**已经跟大将军要了一柄尚方宝剑,要在陵州大开杀戒了,不曾想州城依旧云淡风轻,这就让人犯嘀咕了,难不成经略使大人真的如此深受器重,强大到让大将军都不得不另眼相看,给出一个不同于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截然不同的结局?许多削尖脑袋都想挤进陵州将军府邸的墙头草,仔细掂量了一下,都觉着还是先去李府登门拜年才妥当。加上将军府大管家孙福禄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传出话来,说近期府上不迎访客,也就少有官员去那儿自找无趣。可是在正月初六晌午,当黄楠郡太守宋岩举家迁入州城,不是借住于恩师李功德的经略使府邸,而是住进了将军府,就又开始让很多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宋岩搬入官邸之时,子殿下没有露面,因为他拉上徐北枳在城西喝酒,马夫由徐偃兵换成了既是同门又同是陵州副将的韩崂山,除了这对柿子橘子,还有摘去扫雪狐裘换上一身素朴衣裳的裴南苇,那顶宽松貂帽倒是留着,再就是王绿亭和同乡至交孙寅都在场,还有一个刚好跑来混脸熟的王云舒,五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除了孙寅貌不惊人,面容古板,其余风流倜傥的四位凑在一堆,相当惹眼,好在喝酒的地儿处于州城的市井底层,才没有被人眼尖认出,喝酒的时候,王云舒跟王绿亭都是黄楠四王的人物,知根知底,而且两人当年更是陵州四霸之一,故而说话来不显生分,只有那个暂时在紫金王氏当寒酸塾师的孙寅,格格不入,一直沉默寡言,哪怕徐北枳几次主动找话,孙寅只能算是应对得体,却始终没能顺势拿住话题延伸开去,似乎此人天生就不适宜成为一张桌子上的瞩目人物,徐凤年心自然要拿孙寅跟身相当的陈锡亮对比,有些失望,陈锡亮不论是在自己面前还是在徐骁身前,从无半点怯场畏缩。徐凤年现在急需能够拿来就用的士子书生,像徐北枳这样,随手丢到一个郡县就可以自己风生水,完全不用他多操心,若非如此,徐凤年也不是神仙,如何顾得过来?察言观色功夫不差的王绿亭几次在桌下偷踩孙寅的脚,死心眼的孙寅照旧不开窍。
    桌上的一大锅炖狗肉香气弥漫,绿蚁酒也喝了十多斤,差不多就该付账走人,王绿亭心哀叹,这位紫金王氏的家主深知第一面的观感如何,无比重要,上那么多所谓的怀才不遇,实则大半都是不知找准机会毛遂自荐的笨蛋,男子怀才,又不是女子怀孕一眼便知,怪不得别人不识货。可问题在于王绿亭比谁都确定孙寅不是那读死书的迂腐书生,这才叫人扼腕痛惜。他王绿亭虽说是子殿下身前新近的红人,可他总不能傻乎乎跟子殿下说孙寅才学如何了不得,是你子殿下认不出千里马,不是那伯乐。王绿亭要是真如莽撞言行,也就坐不稳那紫金王氏家主的座椅了,椅子上可是一样沾染不少族人鲜血的。别看王绿亭这会儿儒雅翩翩,一手引诱匪寇见财意,一手重金请动官府剿匪,毫不含糊,把吃里扒外的族叔一家四十余口给杀了将近一半,只余下一些不成气候的老幼妇孺,十八名游寇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全族上下,至今个个噤若寒蝉。两拨人分道扬镳,王绿亭带着孙寅离去,王云舒牵马同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就嘴上说自己在州城不缺酒肉朋友,得去勾栏厮混,纵马而走。自打王绿亭当家作主,原先私交不错的两位公子哥也就渐行渐远。
    道路另一端,徐凤年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咬在嘴里,徐北枳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真不打算重用有望成为北凉第二个姚白峰的孙寅?”
    忙着对付糖葫芦的徐凤年含糊不清说道:“就算我要用他,也很头疼把他摆在什么官位上,就他那性子,甭管是否学富五车,到了地方郡县,如果我一旦撒手不管,这家伙还不得给老油条们收拾得抑郁而终。要是一定要我拿出一顶很大的官帽给他戴上,说实话,我确实不太舍得,因为送给谁,都比送给他孙寅管用,最不济比他孙寅更能立竿见影。只是任由他被姚白峰拐去京城国子监,也不妥,朝廷那边有的是得天独厚的环境和良匠,去细致打磨这块璞玉,以后万一孙寅成了庙堂权臣,北凉又多出一个张巨鹿为敌,我得悔青肠子。可把他一辈子软禁在北凉,于情于理,都不厚道。能被姚白峰说成连三元的读书人,结果落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的命,传出去不好听。”
    徐北枳笑道:“你是觉得孙寅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徐凤年点了点头。
    不料徐北枳摇头道:“未必。”
    徐凤年把半串糖葫芦递给安安静静的裴南苇,出人意料,她竟是坦坦然然接过手去,咬下一颗含在嘴里。徐凤年当下没有打情骂俏的心思,继续跟徐北枳说道:“能者多劳,要不你帮我试探试探孙寅,我实在无暇顾及了,马上就要离开陵州,跟徐骁一参加边关练兵校武。”
    徐北枳断然说道:“他交给我的话,哪怕我当上陵州刺史,你一样别指望孙寅会对你掏心窝了,只要是个读书人,谁没有点傲气,孙寅尤为明显。”
    徐凤年皱眉道:“横竖不是个事,你要我怎么办?”
    徐北枳轻声道:“有个最省事的法子,你听不听?”
    徐凤年白眼道:“别废话。”
    徐北枳平淡道:“不能用就杀掉,杀得隐蔽点,失足溺水也好,慢慢毒杀也罢,反正这个你熟稔。王绿亭野心勃勃,正好让他当金缕织造之前,知晓什么叫恩威并施。”
    裴南苇转头看了眼这名北莽余孽,打定主意要跟此人敬而远之。
    徐凤年刚要说话,就远远望见街上一支骑队跋扈驰骋,顿时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好在百姓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妇人抱住孩子撒腿狂奔,小贩挑担健步如飞,几个街央的汉子直接就飞扑躲闪,一个个熟能生巧,这无疑助长了那帮当街纵马的纨绔子弟嚣张气焰,挥鞭不止,公子哥们大多披裘戴裘挂刀佩剑,竟然还有位年轻女子,眼神炙热,一身戾气不输结伴纨绔,胯下一匹骏马,是很出彩的品种,黄龙骠,比千金难买的西域汗血马也差得不多,马队属她和为首一骑白蹄乌的坐骑最是昂贵醒目。徐凤年冷眼旁观,脸色平静,那匹白蹄乌仅是斜瞥了一眼街旁的徐凤年,就一弛而过,原本双方就此擦肩而过,不曾想黄龙骠的年轻女主人眼睛毒辣,先不过是瞧上眼了两名玉树临风俊哥儿的容貌,然后顺带着撞见了他们身边女子恰好抬头后展露的姿容,她一鞭子就灵巧抽过去,打掉了那绝美女子的貂帽,这还不止,停下马,调转马头,马蹄重重踏在街面上,相距十步左右,抖着那根细软的缠金马鞭,居高临下,不怀好意望向那一女二男,啧啧道:“怪了,还能在这里碰上这么个水灵妇人。高德润,快来快来,保准你一年内都不用去窑子砸银子!抢了她回府,估计以后你那两条蚊子腿都没气力走出门喝酒了。”
    徐凤年弯腰把貂帽从地上捡,递给裴南苇,结果被她怒目相向。裴南苇毕竟是曾经的靖安王妃,恼怒那年轻女子的无知无礼是不假,但还不至于跟那人一般见识,只是姓徐的明显可以挡下那鞭子,仍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这才让裴南苇火冒三丈。徐凤年见她不收貂帽,就笑着戴在自己头上。年轻女子停下马,马队很快就都马头掉转,悉数返回,被骄横女子喊作高德润的公子哥,眼前一亮,惊为天人,根本就不多说什么,翻身下马,一溜烟冲向裴南苇,就要扛丢到马背上打道回府。徐凤年摆了摆手,示意暗尾随的韩崂山不要露面,然后向前踏出一步,看似软绵绵轻轻一脚踹出,姓高的纨绔别看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倒,其实在陵州纨绔这个行当里头算是拿得出手的高手,他阴笑一声,脚尖一点,一个漂亮花哨的鹞子翻身,扑向那个出腿就知道是个绣花枕头的家伙。
    逗他玩的徐凤年嘴角翘,猛然一大步踏出,高大公子才听到同伴要他小心的呼喊,就给一掌推在胸口,整个人就直接从街这边被砸到那一边,不幸狠狠撞在两间铺子之间的硬实墙壁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那罪魁祸首的女子脸色阴沉,双手扯住马鞭,使劲绷直,眼神狠毒。
    提醒那位高大公子要小心的公子哥眯眼,摸了摸胯下骏马白蹄乌的鬃毛,沉声道:“当街无故行凶,目无法纪,你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吗?”
    徐凤年双手扯了扯貂帽边沿,身形一闪而逝,一掌拍在白蹄乌头颅上,价值足足三百两白银的骏马甚至来不及哀嚎,当场暴毙,马蹄弯曲瘫软在地,吓得那公子哥匆忙跃,往后撤退几丈远,连试探对手深浅的**都欠奉。
    徐北枳叹了口气。
    这会儿别说是你们这帮半吊子衙内,恐怕就是不可一的燕鸾出现,也得被正巧满腹愤懑无处发泄的子殿下说打就打了。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下翻涌杀机,面无表情说道:“滚!”
    那骑乘黄龙骠的权贵女子怒极反笑,“行啊,确实有些三脚猫功夫,本小姐头回听说陵州还有如此有骨气的江湖人士,长见识了!”
    心爱坐骑横死街头的公子哥丢了个眼色给一名同伴,那一骑疾驰而去。
    徐凤年剐了眼马背上的女子,然后跟徐北枳继续前行。
    徐北枳笑问道:“好受点了?”
    徐凤年无奈道:“什么跟什么啊。”
    徐北枳不再在他伤口上撒野,转头看到那些剑拔弩张的权贵子弟都收了刀剑,放慢马速,跟在后头不肯离去,满脸都是准备看天大笑话的狠戾玩味。徐北枳轻轻摇了摇头。
    一队衣甲鲜亮的巡城士卒,在那名报信骑士的带领下快跑而来,气势凌人。
    徐北枳冷笑,这帮纨绔倒也不傻,知道对付那些武艺不俗的江湖高手,借官府的刀杀人才有效,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省心省力省银子,何乐不为。徐北枳看见白蹄乌的主人跟同伴同骑一马,显然还不满意这阵仗,招了招手,跟身边一人窃窃私语,后者又纵马离去。徐北枳笑了笑,看来是要铁了心斩草除根,再吆喝一些人马过来围剿,以防他们三人“狗急跳墙”后凭借身手逃离。应该是一拨心狠手辣的将种子弟,能够搬动大批地方上的巡防士卒,说不定这座州城的巡防戊守大权就掌握在某一位父辈手。陵州作为边境将领含饴弄孙的养老好地方,杂号将军多,勋品都尉多,兵痞子更多,当初经略使大人“无力”弹压陵州胥吏之乱,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李大人本身不作为,更重要是经略使大人是北凉难得的纯正官,对于那些手握实权的陵州校尉,就是真心想要管教约束,也一样得耗费大量精力和人情。北凉武失衡的格局,由来已久,士子赴凉,内外相争,无形又加剧了北凉的复杂局势。
    率先赶来的那队士卒一个个跃跃欲试,手握刀柄,只等伍长大人一声令下,就如先前董校尉家的千金所说,在陵州还真很少碰到敢惹是生非的江湖好汉,更别说是在戒备森严的州城里。黄楠郡有一位武学宗师坐镇的莲塘顷刻间灰飞烟灭,这个骇人消息已经趁着正月里的拜年传遍陵州,更是让那些陵州大小帮派战战兢兢,今年孝敬官老爷们的银两,不约而同都添了好几成。伍长狞笑着抽刀,就要擒拿下这三人去跟周大人以及“董越骑”请功,才过完年,真他娘是个开门红了。
    街上热闹非凡,王绿亭跟孙寅跟在人流,看到这一幕,王绿亭有些哭笑不得,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拦下那帮眼珠子长在屁股上的家伙,孙寅摇头道:“再看看。”
    王绿亭轻声道:“刚才我跟你说了,殿下不是那种喜欢小打小闹的人,而且这趟殿下之所以出门,是要见你一面,惹上这种麻烦事,我过意不去。”
    孙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平静道:“孙寅十四岁时就已经读完该读之书,之后你总问我在做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自古便有密不外传的帝王术,用以治驭群臣。可我这儿有撰写半部的《长短正反经》,可以揣摩、针对、继而制衡帝王术。姚大家去京城之后,不是我不想去那天子脚下,而是去不得,一去就是个死,孙寅怕死得很。子殿下的韬光养晦,我如何看不出?既然他能让你们黄楠郡四王由貌合神离变作彻底决裂,更是证明殿下如我那一晚与你夜话所讲,选择了那策治理陵州。但是孙寅所求,哪怕是一个袭罔替的子殿下,仍旧给不。孙寅与其违心贱卖所学,不如不卖!”
    王绿亭遗憾道:“你就不能学着委曲求全?”
    孙寅讥笑道:“那与经略使李功德有何异?”
    王绿亭赶紧闭嘴,老老实实作壁上观远处那风波,生怕身边这家伙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辞。
    北凉贫苦,也许是由于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没有几只,光脚的历来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风彪悍,对于械斗,那是司空见惯,也就是徐骁到来之后,才有所收敛,可骨子里流淌着的好斗血液,始终没有淡去。此时出现难得一见的民与官斗,很多汉子都在喝彩瞎哄,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当一个穿着普通的男子走出后,别说什么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是雨点都没了。那蛮横无比的董家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张张下马,走到那男子身前,远处旁人也听不到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骑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恼羞成怒,依旧局促不安站着,外人不知这边状况,董家大小姐的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吓破了胆,纷纷滚落下马,如履薄冰。那伍长更是迅速收到归鞘,带着手下士卒哗啦啦跪了一大片。原来陵州第二大实权校尉“董越骑”的女儿董贞,认出了这位男子是姓韩的陵州副将,在韩副将年前巡视军营时,董贞恰好在附近逛荡,远远看上一眼,只觉得这大叔气势凌人,便是她心目在陵州只手遮天的的爹也远远比不上,只能从旁陪衬着。事后她听父亲小心翼翼说过,韩副将随同子殿下一进入陵州,那个从未在将军府邸以外露面的子殿下不用理睬,只要别跟他硬碰硬,殿下迟早就要自己夹着尾巴离开陵州,可这韩副将却万万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枪仙王绣的师弟,武功盖,更是大将军的贴身扈从,以后还要在陵州长久为官,这会儿陵州官场已经有“宁惹经略使不惹韩副将”的说法。董贞怎敢在这个堪称无敌的传奇男子面前耀武扬威,不过在她看来,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理在她这边,再者她不觉得韩将军会跟她一个晚辈女子斤斤计较什么。
    只是当董贞看到那貂帽年轻人走到韩将军身边,低声说了什么,而韩将军竟然只有点头的份,董贞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谁能如此对待韩崂山?
    那人的身份哪里用猜想?董贞第一个惊醒,重重双膝跪地,其余纨绔子弟见状,也是吓得屁滚尿流,扑通扑通陆续跪下,大气都不敢喘半下。
    韩崂山语气生硬道:“都跪着,请人去让你们家里官最大的,来领人,给你们五炷香功夫,没人来,韩某人就直接拧下你们的脑袋!”
    董贞欲哭无泪,他们都得老老实实跪着,让谁去请人?
    那貂帽年轻人轻声笑道:“让这帮兢兢业业给陵州老百姓做事的军爷们去传话好了。各位军爷,赶紧的,骑上他们的骏马,这样的机会不多的,一匹马就比你们全部家当值钱了。到时候这帮人随便死了一个,你们身上的皮就得被人迁怒扒下来,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层。”
    那名伍长壮着胆子身,有他带头,麾下士卒也犹豫着站,徐凤年对伍长说道:“我数过了,刚好多了你一个,你留下,其他人去报信。对了,跟他们长辈说一声,当过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来。”
    董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垂首时眼神惊惧又怨毒,这都快小半炷香没了。远处,越来越拥挤的街上众人只瞧见那个应该来头很大的貂帽年轻人,摘下了巡城伍长的腰间佩刀,然后安静蹲着,横刀在膝。
    这让看客们大失所望,前些年见惯了听多了四位陵州恶少的跋扈行径,按照常理,天下乌鸦一般黑,比拼靠山比拼家最终胜出的膏粱子弟,不是应该往死里拾掇那些输了的可怜家伙吗?否则和和气气的,也配当个陵州纨绔?王绿亭好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要杀鸡儆猴,让这些人所在家族里的陵州官员服软低头?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杀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员到场才杀,那也只能杀个口服,很难心服。”
    孙寅缓缓说道:“下策乱杀一通,杀纨绔杀官员,在陵州百姓眼里立威,到头来惹得陵州武官臣和衙门胥吏更加同仇敌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烧光了眉毛。策一个不杀,权当卖一个人情给这些家族,码能让他们以后吃相不会太难看,双方暂时相安无事,但对于陵州大势,仍然于事无补,幽凉两州的边关将士,还会轻看了子殿下。上策,当下局势,几乎没有上策可言。”
    王绿亭笑道:“几乎?”
    孙寅平静道:“有是有,可我不觉得子殿下办得到。”
    王绿亭追问道:“说说看。”
    孙寅难得笑道:“要是稀里糊涂收场,然后你请我喝顿好酒,我喝高了,就说给你听。反正在北凉,我孙寅这辈子注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只能喝痛快了。”
    四炷香后,一匹匹骏马狂奔而来,所幸绝大多是武将出身,马术精湛,仅有一位不曾上过沙场的官,也有急智,让扈从驾马,同乘一骑,他本人顾不得气度风范,死死抱住扈从的腰,狼狈不堪。
    越骑校尉董鸿丘离得最远,但还是跟那官一到达,前头到场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从事,一名杂号将军,两位实权都尉,都已经跟各自子孙跪在地上。那个撞墙昏厥过去的纨绔也给拖来。
    主掌一州书案卷的治周大人,也脚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过了董越骑,干净利落扑倒在地,哭腔道:“卑职周建树参见子殿下!孽子惊扰了子殿下,卑职罪该万死啊!”
    要知道这位陵州治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进入将军官邸的一小撮人里的一员,在书房得到了子殿下的暗示允诺,不说升官发财,码不管陵州如何跌宕伏,他周建树好歹稳稳保住了屁股底下陵州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一职。那骑乘白蹄乌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连咱们背靠燕鸾燕统领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都乖乖跪了,那些兵曹从事和将军都尉也都心里舒服几分。
    唯独董越骑仅是站立着抱拳沉声道:“末将董鸿丘参见子殿下。”
    他站着,但是子殿下还蹲着。
    周治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又低头了几分,只是嘴角悄悄翘。
    整座陵州官场都知道董鸿丘是钟老将军的心腹爱将,而且董鸿丘因为年少投军,也是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功勋武官,否则也当不上威风八面的陵州越骑校尉,这类地位显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从边境上退下来的武将眼巴巴盯着,没有点真本事,就侥幸算当上了,也会被踢下来。
    说实话,哪怕是那些看不惯董贞周建树之流纨绔的寻常百姓,心底也觉得董越骑不跪见那手无寸功的子殿下,是应当的。
    那子殿下握住那把北凉刀,缓缓身,没有董鸿丘预料的勃然大怒,甚至没有要拿北凉子或者是陵州将军两个身份来强迫他下跪的迹象。
    毕恭毕敬站在子殿下身后的韩崂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凤年摆了摆手。
    徐凤年拄刀而立,双手轻轻叠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诸位大人放心,本子没遭什么罪,倒不是说你们的儿子孙子不想造孽,只是他们没这份本事而已。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也好,还是只知道躺在你们功绩簿上享福的蛀虫也罢,跟本子都没太大关系。本子在北凉不讲理了小二十年,的确是很多事情都不讲理,在这方面跟你们子孙是一路货色而已,不过今日借着这个机会,还是要跟你们讲一讲恰好本子懂的一个小道理。”
    董越骑冷笑道:“哦?既然子殿下有这个闲情逸致,末将愿闻其详!”
    徐凤年笑道:“其实也不用本子怎么讲,来人,除了治大人,帮其余这些大人脱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个个猛地抬头,愕然之后就是遮掩不住的愤怒。其那名年过五十的兵曹从事更是黑着脸站身,老子为了你们徐家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风光,如今这些家底都是老子应得的,可杀不可辱。我那孙儿虽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毕竟不曾伤你分毫,即便你仗着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是咱们北凉的子殿下,我孙儿命不好,生下来就输给了你这位想要当官就立马能当上陵州将军的年轻人,你徐凤年要打他一顿,老子认了,只是想要羞辱老子,没门!老子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真不信你敢把街上这些人都给杀了!若真是如此,就当老子当年瞎了狗眼才给你们徐家卖命!
    杂号将军跟两位都尉对视过后,也都咬牙站身。
    那群在远处只能约莫看个大概的百姓,已经有人开始大声叫好,有嚷嚷说咱们陵州爷们就是好样的,也有交头接耳说着这些官老爷为官不咋地,可脾气对胃口。
    裴南苇望着那个背影。
    没来由记了当年在襄樊城外芦苇荡,那一幕被她亲眼所见的惊心动魄情形。
    本该幸灾乐祸的她,有些意态阑珊。
    徐凤年没有动刀,仅是微微歪了歪头。
    早已杀机沉重的韩崂山一掠而出,把极有骨气的董越骑踢得身躯前扑,又被韩崂山一肘敲在后背上,董鸿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躯硬生生轰砸在街面上,尘土飞扬。
    平日里在陵州连经略使大人也使唤不动的董越骑,就这么趴在地上,竭力挣扎着要身,被已经刻意收敛劲道的韩崂山又是一脚踩在后背上,彻底成了一条灰头土脸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周建树喉咙一动,咽了口唾沫。
    董贞和周建树这伙人都被震慑得面无人色。
    就连那个许久不曾听闻沙场号角久不见沙场狼烟的陵州年迈兵曹从事,也开始胆颤。
    徐凤年提北凉刀,指向那名双腿打颤的伍长,“去,脱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脱光了一个接着下一个。”
    徐凤年阴森森加了一句:“本子很少讲理,别身在福不知福。”
    董越骑发出一声悲壮嘶吼,不被韩崂山阻拦后,踉跄身,“我越骑校尉董鸿丘,今日自己脱甲!从今往后,老子再不是北凉武卒!”
    兵曹从事也红着眼睛,嗓子沙哑,桀桀笑道:“去你娘的,当个卵的陵州官,黄钟也自己卸甲!”
    于是除了官周建树,大冬天都光了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当年为了大将军徐骁披甲死战,如今因为这个子殿下愤而卸甲!
    百姓们不知谁带的头,越来越群情激愤,如果不是有寻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们就要一窝蜂冲上去。
    那个挨千刀的子殿下竟然就那么冷漠站着纹丝不动!
    夹杂在汹涌人群的王绿亭嘴唇发抖,转头问道:“孙寅,这可如何是好?”
    孙寅眯眼,目不转睛望向那个同龄人,不说话。
    董贞丢了马鞭,站在父亲身边,她捂住嘴,泪流满面。治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强行搀扶身。
    徐凤年眼神冰冷,平静说道:“董鸿丘,现任陵州四品越骑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骁军,跟随褚禄山千骑开蜀,头一个登上春山关城头,仅此一战,身负四刀。”
    “黄钟,现任陵州正四品兵曹从事,襄樊城攻守战,身为登先营死士,六次蚁附城墙登先,六次负伤,直至重伤无力再战,八百登先营死士,经过十二次填补,战后只活下十九人。”
    “洪原,与亲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凉州第一批游弩手,一割下北莽斥候头颅二十一颗,兄弟相继战死,洪原身受重创,右手至今握不住一只茶杯,不得不退出边境,被徐骁亲自赐下杂号威远将军,许诺长子及冠便可为官。”
    其余两名靠着父辈功荫或是银子铺路成为都尉的家伙,子殿下都没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子殿下握住那把北凉刀,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句话。
    “站在这三人身边的,去数一数你们祖辈父辈身上的伤疤。”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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