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嚣看着眼前躬身低头的燕丹,略显犹豫。
    就以目前的眼光来看,燕丹是一个很不错的王。由于出身墨家的缘故,他对底层百姓并未有太重的徭役,本身也不好大喜功,或奢靡贪婪。自他登上王位,燕国原本那种腐朽的贵族气息也消弭大半。
    当然, 这里面的原因是当年赵军攻破薊城,大肆掠杀富贵人家,而燕丹也只“尽力”救下了一批,很多大贵族都在残酷的战争中败亡。
    剩下的多数都是被燕丹救下,实力也是大损。燕丹既有太子大义之名,又得墨家助力, 收拢人心, 顺利登上王位,燕国没人能够反对。
    时至今日, 两年多的时间,燕丹勤勤恳恳,一丝不苟,一直着力于恢复生产,自己连宫殿都舍不得修。
    他还承受齐王悔婚的耻辱,亲赴齐国迎娶甘棠公主为王后,由此与齐国建立起友好关系,大大缓解了秦国与燕国断交带给全国上下的恐慌。
    折节下士,求贤若渴……
    终于,陈嚣不再犹豫,对着燕丹作揖行礼,深深地沉下身子,“所谓,在其位,谋其事。嚣有一言,望大王思虑而后行之。”
    “先生?”
    燕丹瞬间一个愣神, 又立即反应过来,陈嚣答应了!
    湛卢剑主,陈嚣,答应作燕国的丞相!
    他抬起头来,嘴角抽搐,不知道是笑还是什么诡异的表情。
    “先生快快请起。”燕丹双手拖住陈嚣的双臂,笑意克制不住,“凡先生之言,寡人定会好生思量。”
    陈嚣起身,表情严肃,问道:“大王以为,兵者为何?”
    燕丹端坐回位子上,皱眉思索后回答:“兵者,为争夺也。悉数天下战乱,莫不为争夺资源,或为土地,或为人口,或为赀财通路,或为盐铁旷山。”
    “一言概之, 兵者为利。”
    “先生所言正是。”
    “关于兵者,嚣却有一家之言。”
    “寡人恭听。”
    “兵者, 为仁义也。”
    “什么??”
    燕丹大感震惊, 一个儒家名士,说出战争是仁义这种话来,实在叫他难以理解。
    “人皆畏死,战争一定伴随着大量死伤,即便是作为战争的胜利一方,也同样会有无数的人失去生命。那么,多数的人们为什么会参与战争。
    国家的强制征召?功名利禄的诱惑?亦或者其他原因。在足够多的战争史中,强大的军队,必定是能够让战争的胜利果实,被多数的士兵享受。
    齐国管仲谓,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遂有齐之技击士。魏国武卒,一人入军,一户便可免除徭赋租税,得赏田宅;一人立功,全家荣耀。于是,魏武卒雄霸天下。秦自商鞅变法后,以军功得爵,乃有虎狼秦师。
    一个国家想要获得战争的胜利,就必定要让战争的多数人得利,否则,没有人会愿意为这个国家不惜自己的生命。而让多数人得利,便是在行仁者之事。”
    燕丹一时间扳不过来这个脑筋,反驳道:“这,这,先生此言,岂非强词夺理!如此,秦国也可以算得上是仁义大国了。”
    陈嚣反问:“对于秦人,秦国当真不是仁义之国吗?倘若陆言尚在,对于天下人,秦国,当真不会是仁义之国吗?”
    “陆言若在……”
    谷鷥
    “赵国的境况,确实悲惨,数十万人惨死于秦军铁蹄。可陆言治赵,秦人赵人一视同仁,十年之后,赵人又如何不能成为秦人。
    陆言在秦国的政策,大王应当熟知于心。秦国境内的百姓,生活是否乐于山东之国。
    各国的交通往来是绝无可能断绝的,山东各国的百姓总会了解到,秦国境内人们生活的真实模样。
    而陆言早有准备,《诸侯国起源考》论说七国本为同源,天下百姓俱是一族。
    到那时,已经在乱世水深火热中挣扎七百年的人们,只需要秦国能像对待赵人一样做到一视同仁,那么大王以为,在天下人心中,一统天下的秦国,是不是仁义之国。”
    燕丹对于民心这件事,倒是一直很上心。之前他想着除掉陆言,也就是因为秦国以后都像治理赵国那样,天下抗秦之心将大大衰落。
    陈嚣所说,很好理解,只是战争为仁义之战……
    “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
    故仁者之兵,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是以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
    陆言为秦国铺设的道路,正是此仁者无敌之路。秦国治下的百姓,普遍生存境况不错,那么山东之国,皆是不仁者而在高位,彼之战争非是兵灾,而是惠及天下之民,是为仁义之战。”
    燕丹越听越觉得不对,按照陈嚣的说法,秦国是仁义之战,根本不可战胜,天下各国也不该反抗,哪有这样的道理。
    “先生既如此推崇陆言,又为何?”
    “陆言死亡突兀,秦国境内,能发生这等惊世骇俗之事,秦王嬴政,必定是其中关键。陆言十年苦心孤诣,为秦国铺设仁者无敌之路,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足见嬴政绝非圣贤仁君。
    秦国一统天下,是为了天下之民,还是为了嬴政个人的权欲。若是后者,天下一统,对于天下人,不是和平的开端,而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陈嚣站起身来,左手抓起湛卢剑,垂眸紧盯着剑鞘上神秘的图案,右手轻轻抚过,“我曾经犹豫,无数次质问自己,是否配得上手中这把剑。
    湛卢,她并非没有承认陆言,相反,她先是认同了陆言,后又拒绝了。我能得到她的承认,与陆言相比,我胜在何处。”
    燕丹仰望着他,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
    刹那间,湛卢剑气直冲霄汉,一抹难以言喻的剑意,由陈嚣的双眼,直射进燕丹的心底。
    陈嚣右手握在剑柄上,湛卢已出鞘一半,通亮的剑刃,映着他的双眼,“大王,希望我今天的选择,没有做错。”
    燕丹的实力,亦是大成境中的佼佼者。此刻在陈嚣的逼视下,他竟觉内心升起一种恐惧。
    仁君,明君,自己,还有资格吗?
    他曾委托卫庄,杀死了老师六指黑侠;
    他曾面对赵将乐乘,任由父王被对方一剑穿膛;
    他收拢当年雁春君麾下的刺客,暗杀陈嚣,企图嫁祸罗网;
    他枉顾当年墨家对自己的恩义,主动构害,导致齐国对墨家悍然进攻……
    燕丹正觉坐立不安之时,陈嚣一句话将他惊回现实。
    “大王,若要强国,燕国,非变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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