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所在是从前的盐政院,占地广阔,门禁森严。
    这个机构直属于大总统府,最高管理人也由大总统任命。之前掌管将军府的人是上将军王孝坤。年初王孝坤下野之后,个人虽然依然保留着上将军的荣誉名号,但自然,一并也请辞了这个位子。他走后,就由同样有着上将军头衔的方崇恩兼任,方崇恩荐曹昭礼做事务厅厅长,掌理府内的一切日常事务。
    曹昭礼任职后,不辞辛劳,总理事务,尤其在刚结束的南北战事之,他交通内外,梳理关系,能力有目共睹,获得一片赞誉。
    贺汉渚抵达将军府的时候,事务厅里此刻已是高朋满座。除了曹昭礼和段启年外,还有另外一二十人。当有在社会上颇有名望的学者和名流,也有各部要员、议会会长和理事,此外,还有两个看着像是报纸记者的人。
    曹昭礼意气风发,正和左右相谈甚欢,忽然听到秘书官报告贺汉渚到了,抬头望去。
    他眼睛一亮,立刻身,笑容满面地亲自去迎,近旁之人便随他一道,呼啦啦地同行,都走了出去。
    贺汉渚在事务厅外笑着与迎自己的曹昭礼等人寒暄,随即一道入内,落座后,先是闲谈。
    众人纷纷向贺汉渚道贺,说有确切消息,大总统对他的授勋令不日便要颁发。到时候,他以三十不到的年纪,便能跻身将军府的将军名列之,这将会是何等巨大之荣耀。
    贺汉渚连连摆手,说自己并未收到这种消息,即便侥幸是真,流萤之光,怎敢与星月争辉,以他微末之能,他绝不敢受,免得有损将军府之威。
    众人对他的话自然不会认同,竞相出言。
    一名议员笑道:“贺司令你过谦。其实若论消息是否属实,今日在座的人里,大约没有谁比曹公子更清楚了。”
    议事厅里的众人便都望向曹昭礼。
    曹昭礼对着贺汉渚笑道:“烟桥你不可妄自菲薄。这次的战事,全是南军挑衅在先,家父迫于无奈,为大局考虑,这才应战,开战后,战况委实凶险,民生更是遭受荼毒。没有你在西线立下奇功,一举击破南军,何来随后的和平局面。你的功劳,举国公认。不止家父,将军府的一众阁员对你也是激赏不已。”
    他话音落下,众人纷纷点头附和。范惠民和段启年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曹昭礼目光环视一圈:“原本消息尚未公布,不该我说,但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不妨先透露一句,确实,此事属实,授勋令不日便就下达。”
    众人抚掌,再次恭喜贺汉渚。
    贺汉渚也不再说套话了,只笑了笑,向众人道谢。
    再闲谈片刻,会议开始,原来议题是和下周要召开的议院大会有关。众人各抒己见,轮流发言,气氛热烈。
    贺汉渚从头到尾,未发一声,坐着只是喝茶。喝到不知第几盏,忽然一人发声,说自己为下周的大会拟了一个议题,件也已草完毕,趁今天的机会拿出来,给众人过目一番,如有不当,请在座之人不吝指正,自己可以及时修正。
    发话人是取代了陈公石之位的新议长。他说完,秘书便取来一份件,传递了下去。
    这是一份关于要求修正大法,以支持大总统终身任职的建议陈情书,洋洋洒洒,长达数页。
    众人相继草草浏览了一番,交头接耳过后,或沉默,或点头称是。有人更是带头发言,称这场南北之战,更是证明现行制度存在致命缺陷,险些将国家拖入泥潭四分五裂。在这样的特殊时期,这个建议,来得非常适时。
    众人越说越是激动。几个年纪大的遗老更是眼含热泪,言辞慷慨,俨然一副若不立刻实行,恐国将不国,即将灭亡的样子。
    曹昭礼脸上含笑,等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些下去,望了眼拿出议题的议长。
    对方身,正色发言:“议题并非是我一家之言,草拟之前,我也联络过诸多的社会达人以及要员,各界人士无不欣然赞成。今天在座的诸位,倘若也与我持相同看法,便请随我一道在陈情书上落下大名,以明诚心!”
    他说完,从秘书官举来的托盘上取过笔墨,在正本件的末页,挥毫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议事厅里静默了下来。众人相互对望。片刻后,不知哪个带的头,有人鼓掌,很快,其余人加入,一时间掌声响成一片。
    在满耳的热烈掌声,件被转到了议长身旁那人的手里。那人具名完毕,再传下去。
    两个记者这时也开始工作,跟在一旁不停拍照。
    众人大多是欣然提笔,偶也有面露难色之人,但犹豫不了多久,众目睽睽,便是心里不愿,又能如何,最后全都写下大名,推给后面的人。
    很快,绕着宽大的会议桌走了一圈,最后,那份已落满各色签字的件,终于传到了贺汉渚的面前。
    秘书将笔双手递来,躬身:“贺司令,请执笔。”
    贺汉渚没接。坐着,纹丝不动。
    议事厅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诡异了来。众人停止了说笑,坐在会议桌首座上的曹昭礼注视着贺汉渚,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目光转为阴沉。
    众人看看他,又看向贺汉渚,皆屏声敛气,周围突然肃杀无声。
    无数道目光,最后全都紧紧地盯着贺汉渚,神色各异。
    秘书官见状,忙快步走来,俯身对着贺汉渚低声道:“贺司令,请签名。”
    贺汉渚缓缓地站了来,转向曹昭礼。
    “曹公子,恐怕我要叫你失望了。”
    他看了眼摊在自己面前的件。
    “这个提议,我不赞成。既然不赞成,自然无法签名。望恕罪。”
    他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不啻在水投下一个炸弹,掀轩然大波。
    在座的几十人无不变色。那两个跟着拍照的记者没料到现场会出这样的意外,停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看向曹昭礼。
    范惠民见曹昭礼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打圆场:“贺司令,你别这么冲动。这个议案是众望所归。我的建议,你不如再考虑一下。”
    “没有考虑的必要。我不会签的。打扰诸位的兴致了,诸位继续,我先告退。”
    他朝众人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消失了,议事厅里却也依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说话。
    秘书官请众人先去休息,里头最后只剩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曹昭礼,范惠民上去,低声道:“怎么办?他不签,这个请愿书,还要不要登报?”
    照曹昭礼的计划,得到这份有着各界精英代表联合署名的件之后,尽快安排在各大报纸同时登报,替大总统鼓舌造势。
    而贺汉渚的签名,则是计划里的重点。
    他在刚结束的南北战事一举成名,声望正高,国人皆知其名,有他带头赞成,足以引导舆论,堵住反对派的嘴。
    没想到今天他竟当众拒绝。这一幕,别说范惠民了,连曹昭礼也是没有想到。
    曹昭礼冷冷道:“先放着。”
    范惠民也明白,没他签名,宣传效果自然大打折扣。但大会进行在即,这个关键点,却出岔子。
    “那贺汉渚那边怎么办?刚才听他口气,好像很难再说动了。”
    曹昭礼眯了眯眼:“走着瞧吧。我们是说不动,但有人能帮我们说动他。”
    丁春山早已开车赶了过来,此刻正等在将军府的大门之外,远远看见贺汉渚走了出来,忙上去迎他。
    他自然不知里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有些担忧,但见上司出来,神色平静,似乎没什么大事,也就松了口气。
    跟着上司久了,他逐渐也有些开窍。
    早上他质问自己,还挂电话,显然,是对自己办的事很不满意。
    丁春山有所醒悟,随后立刻打电话到小苏住的饭店找人。
    为了将功补过,此刻他及时提醒:“司令,小苏早上动身回天城了。”
    这边如果没重要的事,丁春山猜测,上司应该也要去天城了。
    他等着上司开口安排行程,却见他沉默了下去,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片刻后,忽道:“你先回吧,替我带个口信给小苏,说我这边事情完了,我就去找她。或者,让她方便的话,也尽快给我来个电话。”
    丁春山应是,照吩咐将人送回到丁家花园,随即离去。
    贺汉渚刚回到住所,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就响了来。
    打电话的人是章益玖。
    上午的特别会议,章益玖不在。他人也不在京师,据说是前些天他自告奋勇领命去了外地处理战后的一些事情,现在人还没回来。
    两人上次的见面,还是在徐州医院。
    贺汉渚握着电话坐到了沙发里,见贺妈过来,拂手示意她避让一下,随即笑着和章益玖寒暄了几句,问他事情处理得如何,什么时候回京。
    章益玖随口应了几句,语气变得凝重:“烟桥,你要当心!”
    贺汉渚脸上的笑容消失,没做声。
    章益玖在电话里压低声:“早上将军府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上次日本军舰出港后,莫名爆炸沉没,动静不小,我收到个消息,日本领事私会大总统,要大总统配合调查此事……”
    “……当然,我不是说这事和你有关,和你肯定没关系的。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现在公开反对大总统终身制,万一大总统因此记恨你,借这个向你发难,栽赃到你头上……”
    他顿了一下。
    “咱们也算是朋友吧,所以我提醒下你,你最好提早有个准备……”
    “多谢章兄。”
    章益玖打了个哈哈。
    “客气了!不过,你既然不签,以你的处事,我想你自己大概也是想好退路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实际的忙,你有防备就行。我还有事,先挂了。”
    贺汉渚慢慢放下电话,沉思着,随手抽了支摆在客厅茶几上待客用的香烟,在手把玩了几下,将烟贴到鼻下。
    他闭目,闻着烟草的气味,一动不动,片刻后,两指一捻,猛地折断了香烟。烟草的细末从他指间纷纷坠落,他睁眼,站了来,朝着楼上的书房快步而去。
    同一时间,佟国风再入京师,探望外甥。
    病房里,王太太将闲人全都打发了出去,向兄弟抱怨,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儿子之前在天城饭店遭人殴打侮辱,那个坏胚子,现在不但依然耀武扬威,自家拿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坏胚子的老子,最近还升了官。
    “我儿子去打仗,差点连命都没了!他们倒好,坐在家里,抱住曹家大腿升官发财!这叫什么道!”
    说到伤心恼恨之处,王太太气愤不已。
    佟国风安慰了几句王太太,看了眼病床上的外甥,见他神色平静,目光冷淡,听他母亲唠叨这些于他而言可谓是奇耻大辱的事,竟也丝毫不为所动,心里不禁纳罕。
    外甥经历了此番生死之劫,性子看着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看来当初送他上战场的决定是对的。
    佟国风也感到欣慰,见王太太还在愤愤不平,一半是说给王太太,一半也是说给外甥听。
    他冷哼:“别急,能屈能伸,方为丈夫。目光要长远些,别计较眼前得失。以前别人怎么欺我外甥,将来,咱们十倍百倍地要回来。”
    王太太疑惑地问:“你什么意思?”
    佟国风没再理会自己的姐姐,只转向慢慢扭头望过来的王庭芝,微笑道:“庭芝,瞧着吧,好戏马上就要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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