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已经发生了大半年,到了现在,廖荣飞早就知道自己当初诊断出了问题。
    其实从皮肤科临床的整体诊断数据来看,这类皮损本就容易误诊,而发生在面部的几率更低,诊断正确率也更低。
    所以祁镜并没有死掐他的误诊,而是从另一个本该做好的细节做切入点,深挖他门诊时犯的一系列错误。(1)
    没有向家属明确激素的副作用只是刚开始而已。
    因为没有明确激素副作用,没有说明在药物没有起效后一定要尽快回院复诊,所以等许文轩和家属在一周后再回到门诊时,他眼周皮损扩大,大有向眼睛进军的意思。
    其实在刚用药的第一天,激素确实起了一定的消炎作用。孩子的瘙痒感得到缓解,红斑消退了一部分。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药效一退,皮肤红斑再次浮现,并且比之前整整扩大了一圈。
    也许是颜色淡了些,所以家属觉得没什么,就继续用了激素。
    直到下一周去复诊前一天,他们都没发现问题,就以为药效差了些而已。
    许文轩右眼周围一大片皮肤都遭到了外用激素长时间的刺激,皮肤屏障功能被打破,造成红斑皮疹的感染一步步开始进化。
    进化不仅增强了感染的范围,还改变了感染带来的症状表象。
    一周后回到廖荣飞面前的许文轩,右眼周围除了一大片皮损外,其间还出现了细密的小水泡。瘙痒倒是止住了,毕竟用着激素,但其他症状实在和廖荣飞预想的疗效相去甚远。
    这时他才发现是自己误诊了。
    “好,咱们先不急着往下说。”祁镜坐在椅凳上,指了指讲台说道,“廖教授先帮我按一下鼠标吧。”
    “鼠标?”廖荣飞看着电脑屏幕上偌大两个“谢谢”,心里有些奇怪,“要点哪儿?需要先退出来吗?”
    “随便点一下屏幕就行了,谢谢两个字只是中场休息,后面还有别的内容。”
    随着鼠标点击,廖荣飞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小段文字:【一错——盲目使用激素,缺乏对药物副作用的敬畏心】
    “喂,这是什么东西?”
    “只是做个记录罢了。”祁镜不以为然,“咱们继续吧。”
    “什么叫做记录,难道还有下文?”
    “难道之后廖教授没犯错吗?”祁镜轻哼了声,说道,“小男孩的结局可不只是皮疹红斑那么简单啊,要是你能早点发现问题所在,尽早干预,最后也不至于发展到那种地步。”
    “......”
    之前的皮疹红斑只是个普通小姑娘,相貌平平,但在激素这样一个高科技美颜滤镜面前,它完全变了个模样。
    鲜红的皮损斑块,周围带有一圈损伤结痂后的痂皮,中间则是小水泡,甚至还夹杂了一两颗刚冒出来的脓疱。
    廖荣飞当时看了这些新的变化,心里有些犹豫。
    当然在看诊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这些表现出来。手上依然写着病历记录和检查项目,脸上也依然是一副只属于专家的沉着模样。
    最后的诊断被改成了湿疹。
    湿疹的原因非常多也非常杂,廖荣飞毕竟是副高,看到激素无用,不可能再往过敏上靠。首先能想到的就是感染,细菌性感染。
    祁镜翻到了第二份门诊记录单,问道:“廖教授,你在下皮肤细菌感染时有没有做过相关检查?”
    “当然有!”
    廖荣飞说道:“我当时想到可能是皮肤感染,所以做了皮损刮片的镜检,可是什么都看不到。最容易镜检的真菌是阴性,我只能判断是细菌感染。”
    “镜检阴性......”祁镜看着检查报告栏里非常扎眼的“”号,继续问道,“那有没有做培养呢?”
    “培养?”廖荣飞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祁镜的提问会那么刁钻,“门诊培养?这有必要吗?”
    “镜检阳性自然没必要,可现在是阴性,判断细菌感染总得有点依据吧。”祁镜笑了笑,“难道临床诊断都要用排除法吗?”
    “很多时候都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明明可以做到更好,可到他嘴里又成了迫不得已。祁镜听后只能叹了口气:“判断细菌感染后,给了外用的抗生素药膏,结果呢?”
    “结果......结果不太好。”
    “是根本没效果吧。”祁镜指着记录单上的描述,说道,“整整2个星期的治疗,不仅皮损没有消退,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话说这两个星期的空白期,要是早点做培养,也不至于这样。”
    “我完全是按照临床症状去治的,当时的判断并没有错!”
    “当时没有错?”祁镜看向之后的记录内容,继续问道,“廖教授是副高衔了吧,连副高都没能治好的皮肤病,是不是该请示一下上级医生?”
    “请示?”
    廖荣飞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找所谓的上级医生了,因为在许多人眼里他就是上级医生。一个普通的皮疹红斑就嚷嚷着请示大主任,这是一件非常丢面子的事儿。
    要是被其他医生看见了会怎么想?
    他以后还怎么做备班?
    “我都是副高了,还请示上级?”
    “难道廖教授以为自己能治好所有皮肤病?永远不需要请示上级?就连黄所长遇到棘手的问题,有时候都需要开病例讨论会集思广益一起解决呢。廖教授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镜摊摊手,笑着看向了台下的洪大主任,“也不知道洪大主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喂,小子,你别挑拨离间!!”廖荣飞有些急了。
    “摆设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按下鼠标吧。”祁镜又指向了桌面。
    【二错——掩饰自己的失误,为了颜面二次误诊】
    廖荣飞误诊的源头就在一开始的滥用激素上。
    因为滥用激素所以引出了不典型的症状,而这种不典型症状又误导他继续使用了大量抗生素。抗生素本身也有一定副作用,那就是让细菌产生耐药性和破坏正常菌群。
    在许文轩的脸上,抗生素选择了后者。
    “到了这一步,廖教授竟然还没想到是真菌感染吗?”祁镜问道,“皮损症状虽然变得很奇怪,但反射弧再长也应该想到了吧。”
    “我当然想过,之前做镜检就想到了!”廖荣飞还在辩解,“可是镜检是阴性啊!没菌丝,也没孢子!”
    “所以你想到了银屑病?”祁镜用手指弹了一下手上的照片资料,“就因为出现了一些脱屑的症状?”
    “这,这很正常吧。”
    “我就问一句。”祁镜说道,“既然廖教授那么仰仗镜检,那在抗生素治疗两周无效后,有没有复查皮损刮片的镜检?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怀疑过自己之前的判断?”
    在祁镜的帮助下,廖荣飞的错误被无限放大,被说得实在没了脾气。
    整件案例经历了三次误诊,从过敏到细菌感染再到银屑病。病变范围也从普通的皮肤慢慢延伸到了皮下,甚至最后还累及了角膜。
    许文轩视力降了,眼睛肿得快睁不开了,家属把事儿闹大了,洪大主任才知道了内情。开了病例讨论,经提醒他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真菌上。现在的症状和一般的面癣完全不一样,压根看不出环形红斑,不过也实在是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在复查的刮片镜检中发现了大量螺旋状菌丝,培养后也发现了真菌菌落。
    而许文轩的眼睛虽然保住了,但角膜损伤后带来的视力下降没法更改。即使全免了诊治费用,到头来皮肤科医院还是赔付了一大笔赔偿金。
    一切的源头就出在最开始的激素使用上,这就是之后所有误诊误治的伏笔,廖荣飞没得辨。
    但祁镜这次也不是朝着误诊来的。
    正如廖荣飞说的,谁都会误诊,所有名医都是从不断误诊不断纠错中成长过来的。重要的是在发现自己误诊后该如何收场,如何漂亮地挽回败局,这才是一个久经战场的临床医生该拥有的能力。
    不过在祁镜看来,这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每个医生都该做到。而对于在座的专家们,要求应该更严格一些。
    【三错——没有溯源,为病人杜绝感染源,防范于未然】
    再见到第三句的时候,那位洪大主任终于坐不住了。
    也许是刚刚侃侃而谈的样子给了台下许多人一个错误的印象,会误以为他是个高年资医生。但其实祁镜这样的研究生住院各大医院随处可见,见了副高哪儿可能趾高气昂的。
    祁镜如此,自然会带上一层黄兴桦的关系。
    如果是说廖荣飞,洪主任不会有意见。误诊三次还害的孩子视力大减,挨喷挨骂是咎由自取,有人能替自己开口反而是件好事儿。
    可再往下说,那就到了他参与进来的环节。这时候说廖荣飞就是在说他,自然没法再忍。
    “小子,这就说的有些过了。溯源这种事儿,我们一直在做,只是没能找到源头罢了。”
    “没找到?”祁镜说道,“问过家养宠物史,应该知道许文轩一直养着一只兔子。从兔耳部出现毛发脱落、皮肤起红斑、皮屑和结痂应该不难猜出两者的联系吧。”
    “不,两者并没有联系。”
    洪主任难得站了起来,接过递来的麦克风,说道:“兔子脸上真菌造成的皮损与许文轩不同,取活检后做的镜检发现的是孢子,和病人刮片里布满的大量菌丝实在相差太大了。”(2)
    “可能国内的仪器没那么先进,但是可以给那只脱毛的兔子做诊断性治疗,然后根据诊断性治疗来确定是否有同源性。”
    祁镜说道:“而且之前廖教授的处理方式改变了真菌原有的特征,孢子菌丝并不能代表一切。”
    “如果没有确凿证据......”
    洪主任还想用同一个理由来坚持自己的论点,但其实祁镜早就做好了准备:
    “7/25,许文轩父亲的手背出现环形红斑;9/15,许文轩母亲的手臂和颈部出现相同的环形红斑。两人也是反复感染,甚至波及全身各处。”
    “当时镜检发现了大量棒状孢子,与兔子皮损镜检后的结果相同。基本能断定是一种兔子常见感染真菌,须癣毛癣菌。这种菌可以深入皮肤的真菌感染,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什么这种感染可以累及角膜。”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三口,全都是反复感染真菌,而他们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兔子。
    事儿被祁镜一口气说死,没有再反驳的余地,这届传染科大会最后在一种极其尴尬的氛围下落了帷幕。
    “怎么样,这孩子不错吧?”
    “确实不错,有你当年的风范......你别激动,我是说什么都不怕的气势,单论知识面和诊断思维的话,你当年太渣了,没有可比性。”
    黄兴桦倒是没有反驳,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反而问道:“那谁能比得上他?”
    只是稍稍想了想,那人便答道:“恐怕没人能出其右了。”
    “哈哈哈,连你都这么说!”黄兴桦笑着说道,“那件事儿可以交给他了吧?”
    “他现在什么职称?”
    “职称?没职称。”黄兴桦说道,“才刚从丹医大毕业而已,做的是王廷的硕士生,还没满一年呢。我倒是帮他争取过,已经减了两年了。”
    “两年......那就是说硕士毕业后就能升主治了?”
    “差不多吧。”
    “不能再快点吗?住院有点说不过去。”
    “再快?已经很快了吧,当初我上报的时候还说主治已经没法破格升职了。”
    “职称上是没法动了,不过可以在其他地方想办法......他离硕士毕业还有两年,一旦毕业就能升主治,那直接让他毕业怎么样?”
    “啊?”黄兴桦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这属于丹医大的管理范畴,我们能插手吗?”
    “能是能就是空间不大而已,成绩方面应该没问题......他有毕业论文了吗?”
    “这,应该有吧。”黄兴桦想到之前祁镜和他说的那个课题,“就是他取的课题有些怪。”
    “怪?”
    “嗯,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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