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下,马背上的李善摇摇晃晃,马旁的周二郎赶紧伸手扶住,几个俘虏争先恐后的半跪在马边,用背脊充当踏脚。
    李善为难的迟疑了会儿,才小心的踏在一位青壮的肩膀上,迅速跳下马,随即就拉起那人,笑道:“北人驾马,南人行舟,让诸位见笑了。”
    青壮垂首肃立,恭敬的说:“李郎君任心妙手,活诸多弟兄,小人感激涕零,愿为郎君牵马坠蹬。”
    “人,为万物之灵长,父生母养,历二十载而成年。”李善叹道:“大军攻伐,乃是国事,如今汉东王授首,尔等皆降,日后为朝廷治下子民,安能目睹伤重而亡?”
    自那日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后,李善在馆陶城内医治受伤的唐军士卒,之后很快率亲卫南下抵达魏县,俘虏营地中遍地血污,老鼠出没在任何角落,受伤的俘虏只能听天由命。
    李善不顾魏县官吏的反对,立即着手整治,从馆陶、冠县、乐昌等地调集唐军士卒,再从黎阳仓调粮,先放粮容俘虏饱腹,再重新搭建营地,自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手术……手术刀都被磨坏了三套。
    其实最关键的不是伤员,而是温度对俘虏的极大伤害。
    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冰天雪地,气温早就降到了零下,李善派人搜集衣物以保暖,派人运粮以饱腹,派人搭建营地以容身,再加上一台又一台的手术,俘虏们已然心悦诚服。
    “只是缺了三根手指而已,哭丧着脸作甚!”李善拍拍一位个子极高的大汉。
    前日从馆陶赶来……呃,其实是被妹妹周氏赶来护卫李善的周二郎小声解释,“他是洛洲鸡泽县人,家眷被俘……”
    这在俘虏营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大量老卒都在当年夏王窦建德麾下,早就定居洛洲,家眷都在洛洲一带。
    刘黑闼年初逃窜草原,后从突厥借兵,在定州汇集几支旧部,虽然声势浩大,但实则嫡系兵力并不算强,直到攻陷洛洲,重立旗号,才召集了大量旧部,这些士卒的家眷都是随军而行的。
    而前段时间,齐善行、程名振、李道玄合力在洛洲击破刘黑闼残部,而且俘虏了大量刘黑闼军中士卒的家眷。
    “若肯归顺,当立使尔等阖家团聚。”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李善听得这声音耳熟,似笑非笑的转头看见马上的魏征……这家伙倒是会抢时机。
    “玄成兄,别来无恙。”
    魏征脸一黑,两人初识的时候,这厮是喊自己玄成公,后来李德武掺和了一句,就变成玄成兄了……魏征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觉,好像李德武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那是当然,李善称呼一声玄成兄,那李德武勉强算是他侄儿了。
    “这位是太子千牛崔昊。”
    崔昊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自抵陕东道,常闻李怀仁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杰。”
    “足下清河崔?”李善回了一礼。
    “正是清河崔。”魏征笑道:“不仅山东河北陕东道,即使是京中,也是名声鹊起。”
    李善愣了下,“京中?”
    “正是,李德谋日夜不停呢。”魏征眯着眼打量着李善,“难道怀仁不知?”
    李善一脸的无辜……这事儿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难道说李楷秘密来过魏洲?
    或者自己写信给了李楷?
    都不行,一旦承认,魏征很可能根据这个信息来重新判断李善和秦王府之间的关系。
    寒暄几句后,魏征高声向俘虏讲解“政策”,反正就是那些套话,不过是有用的套话。
    褫而甲还乡里,若妻子获者,既已释矣。
    说的明白点就是,你们回去当顺民,那就能和老婆团聚……如果不肯当顺民,呃,可能帽子要绿油油的。
    一行人进了魏县,在李善落脚的宅院坐下。
    还没奉茶呢,李善就阴阳怪气的说:“前些日子河北大雪,不知京中如何?”
    没等魏征开口,李善继续说:“不过今日河北天气转暖,日头也足,玄成兄就来了。”
    这是在说天气吗?
    明显是在指桑骂槐啊……早在武陵县的时候,魏征就听李善提过,太子或会亲征河北。
    魏征一怔,心想传闻中,若不是你筹谋,现在太子应该到了此地了。
    崔昊笑道:“怀仁似乎心有怨气?”
    “那是自然。”李善干脆利索的直接承认,“你欠某一份人情,对吧?”
    魏征干咳了两声,“得你援手而活命,自然是欠你的……”
    “宇文宝几乎是持械逼我上船,那时候玄成兄在哪儿呢?”
    “待老夫得知,你都已经上船了。”
    “怀仁,京中为你扬名的可不仅仅是李家子,玄成兄也出力不小呢。”
    李善瞥了眼帮腔的崔昊,“玄成兄痛惜在下亡于河北?”
    这叫什么?
    这叫不讲理啊!
    但李善本来就不准备讲道理,你魏征是个狠人,敢力劝太子剁了李二,玄武门之变后还振振有词,惜太子不纳!
    但我不同啊,现在都和李二有默契了,这时候被你拉到东宫去……哎,你魏征就算事败,摇身一变还能成为李二倚重的宰相,爵封郑国公,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
    但我呢?
    投入东宫,李二怕是吞了我的心都有了。
    不说其他的,说不定第二天就满京城的人都用古怪的视线打量李德武了,然后裴世矩、裴寂……
    李善对魏征可能的招揽是有心理准备的……呃,不,在拜托李楷为自己在京中扬名之后,考虑东宫试图在安抚山东一事上得分,不是可能,应该是肯定。
    所以,李善拜托李楷带了封信给李世民……不入秦王府任职,而是希望通过科考入仕。
    这算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吧。
    名声鹊起,秦王府、东宫两边都有一定的交情,本身又有军功,再科举入仕,李善才不会畏惧身份泄露后,李德武以及河东裴氏的威胁……虽然打压是一定的。
    但李善没想到的是,魏征居然来了河北。
    李世民你个废物,给你送了那么多筹码,也没摁住东宫……李善在心里暗骂。
    为今之计,也只能不讲道理了。
    要不是你魏征不讲义气,我至于被逼的来河北吗?
    至于几次险些丧命吗?
    这都是你魏征的锅,你敢不认?!
    崔昊在一旁捂着额头,心想魏玄成是眼瞎了吧?
    还有陇西李氏丹阳房那些人,应该也是眼瞎了吧?
    一个时辰前,在营地里受千人跪拜的少年郎和现在这个胡搅蛮缠,跳脚喝骂的少年郎,真的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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