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携着可怖音爆。
    普通活人稍微靠近,下场只有肉躯被震碎一个下场,然而制造这般动静的二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实力达到龚骋这个境界,体内武气无需调动就会自发抵御外界力量侵袭。
    这种程度伤害,连让内脏受损都做不到。
    而此刻的共叔武已非活人。
    通体上下仅有白骨。
    所谓血肉之躯,所谓五脏六腑,在他发动武者之意的瞬间,就被他当做“供品”燃烧上供给幽冥。如今包裹这副白骨的是武气与泥土。
    某种程度上来说,共叔武也不再有活人该有的要害命门。音爆轰在身躯,仅仅带起点儿灰尘,连眼眶火焰都不曾摇曳一下。
    抛弃了血肉之躯,也不再有顾忌。
    共叔武一改往日稳扎稳打的作战风格,用的全部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两败俱伤的激进打法。随着长刀劈下,黑色光刃夹杂一道道惨白骷髅幻影,尽数袭向龚骋面门。
    完全没有一点儿防御的意思。
    这倒是让龚骋暗暗道苦。
    二叔毫无顾忌,打法疯狂,但自己不行。
    在这般疾风骤雨,完全不要命的进攻频率下,明明是龚骋实力境界稳压共叔武,此刻却被对方针对得鲜有还手机会。更别说在场除了共叔武,还有几十号龚氏先祖英灵。
    这些英灵实力跟生前没多大变化。
    有些一对一,甚至不是龚骋一合之敌。
    可他们完全不怕“死”。
    一个个前仆后继。
    哪怕双手双臂乃至头颅被削,他们也能将断胳膊断腿和脑袋捡起来,啪一声按在原来的位置。断口处涌现一股夹杂死气的阴气,瞬间恢复如初,再度提上家伙冲杀上来。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龚骋完全可以跟他们耗着,十八等大庶长的武气储备够他轻松拖延几个时辰——尽管他不了解共叔武这种情况,但有一点他清楚,越是强大的武者之意,施展之时,不是承担的风险越大,就是施展付出的代价越大,要不就是效果持续时间越短,从无例外。
    只要拖延时间够久——
    龚氏这些祖宗自己就会回去。
    只是龚骋低估了祖宗们想干他的决心,仗着是武气和泥土混合的非人之躯,什么偏激打法都搞出来了。例如龚骋一连击退十几个佯攻吸引他注意力的先祖英灵,跟着就被其他英灵先祖从背后偷袭,几个打头阵破开他的护体武气,最后一个一左一右抱的头。
    乍一看就像是两个大型挂件缀他身上。
    其中一人还嘿嘿冷笑。
    骂了一声:“小崽种。”
    龚骋因为这一骂,出手一顿。
    下一息,一左一右两道爆炸白光犹如两只手,狠狠撕碎视线中的黑暗。爆炸产生的两股气浪近距离碰撞纠缠,冲天而起,形成巨大爆炸云。相隔数里都能看到它的存在。
    龚骋身处爆炸核心,遭受冲击最大。
    灼热高温伴随阴诡冷气,侵袭他的经脉。
    身体一会儿冷得像是坠入冰窖,一会儿又燥热得像是被丢入火炉。一红一蓝两种颜色占据他身体半壁江山,二者泾渭分明。
    轰——
    龚骋武器一横,百丈光刃从内部将爆炸云从中一分为二,万千无形风刃将其绞杀。
    气云散开,露出龚骋模糊人影。
    共叔武携刀气破空,以雷霆之势劈向龚骋左肩。只是意料中与肩吞相撞的动静却没传来,他的刀落空,只劈开了龚骋留在原地的一道残影。劲风顺着顿项缝隙侵入后颈。
    锋刃将共叔武脖颈一击贯穿。
    共叔武抬手握住刺到身前的利刃往前一带,猛地旋身,任由锋刃将他大半截脖颈划断,近距离劈出刀气。这也是叔侄俩这么多年以来,距离最近的一次。龚骋漆黑的瞳孔映出共叔武眼眶跃动的两簇火焰,下一息,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被爆发的刀气骤然撞远。
    滋啦滋啦滋啦——
    刀气中夹杂的腐朽死气在龚骋胸前鳞甲留下一道漆黑痕迹,隐约还能嗅到腐朽味。
    虽未伤到皮肉,内脏却被震得发麻。
    龚骋压下翻涌的气血。
    他还未稳住身形,又有先祖聚众杀来。
    龚骋冲着冲最前面、骂最难听的一个英灵切齿:“我是小崽种,那你又是什么?”
    这道英灵自然不是他的爹。
    龚骋的父亲叫龚武,别看名字叫“武”,但武学天赋却是龚氏上一代最差的,又因为是早产,体质也不怎么好。龚武的二弟也就是龚骋的二叔龚文,武学天赋反而是同代最强。
    大房这对兄弟齐心协力,勉强将风雨飘摇的龚氏撑起来,兄弟俩都是打小没爹。
    他们的爹,龚骋的爷,眼前这位。
    龚骋为什么认得出来?
    祖祠牌位有对应的画像。
    画像内容都是先祖们身着武铠的模样。
    龚骋小时候顽皮,他爹没少将他赶去祖祠关禁闭,一来二去,几十上百幅画像他都看过。自己这一系血缘近的,他都能对得上号,哪怕是旁系的也有些印象:“是吗,阿翁!”
    “老子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龚骋也被骂出了火气。
    “我是不肖子孙,阿婆好歹护住了!”
    真要翻旧账,眼前这位祖宗也有责任。
    他怎么挑选的主公?
    辛国老国主晚年是个东西?
    龚骋对阿翁的印象仅限于画像,二者也没相处过,论感情也深厚不到哪里去。倒是阿婆时常抱着他,从阿婆口中只言片语,龚骋对这位阿翁勉强有了点印象——听说阿翁年少时候就跟一群游侠鬼混,武将世家风度没怎么继承,倒是学了一身游侠浪子的臭毛病。
    最典型的,他很会骂人。
    怒火上来谁都骂。
    龚骋想起年迈的阿婆,也不惯着对方。
    双方一边死斗,一边嘴上不停。
    龚骋他爷没想到自己死了还被小辈顶嘴,怒火值直接翻倍:“谁让你大逆不道?”
    他战死的时候,辛国老国主正处于人生最英明神武的高光时刻,哪里知道之后发生的破烂事情?龚骋知道这位阿翁非常忠君,对主上可谓是死心塌地、忠贞不二那种。他越如此,龚骋越要从辛国老国主那点旧账开始翻。
    若是阿翁不肯接受?
    拎着对方脑袋,让他听着!
    这些尸骨都是泥土和武气汇聚,再由长眠此地的英灵操控,真正的尸体早被送回族地安葬了。龚骋这么干也不算破坏先祖遗体,还不忘将阿婆守寡多年的怨气一并扯了。
    其他先祖没料到会如此演变。
    战场干仗演变成爷孙隔代翻旧账。
    龚骋他爷气得眼眶火焰都快要爆了。
    特别是龚骋发现这些英灵身躯远离土地,便不能快速愈合恢复的时候,他屡次阻止他爷的脑袋落地。若非共叔武杀到,这俩还有的对骂。龚骋立马将矛头对准自家二叔。
    一些质问的话却梗在喉头说不出来。龚骋知道共叔武当年为何不肯认自己,也知道共叔武当年处境有多危险,但自己是怕死的人吗?但他很清楚,再给共叔武选择机会,后者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性格如此。
    龚骋的启蒙修炼大多都是二叔一手操办的。有记忆以来,二叔性格沉默内敛,很少会管束龚骋,还没家中武师严苛:【不罚你,因为光你爹都够你喝一壶。你逃学、懈怠、偷懒都行,日后是你自己为此付出代价。】
    【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如今,龚骋真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一道掌风正中拦路的先祖英灵。
    趁着他们愈合的空隙,逼近共叔武。
    共叔武没有活人的命门要害,但不代表他作为非人存在就没有独特的弱点!龚骋隐约有些猜测,他将武气凝聚压缩至掌心。出招瞬间,气刃破空发出犹如凤凰啼鸣之声。
    目标正是共叔武的骷髅恶鬼面甲。
    准确来说,是面甲之下两簇跳动火焰。
    光晕流转之间,杀机已至。
    两道酷似鸟雀的幻影自龚骋左右飞射而出,振翅带动无数密集光团火焰,每一朵火焰至刚至阳,唯美绚烂又杀机四伏。共叔武见此情形,眼眶中的火焰似乎流露出凝重。
    很显然,这就是他的要害!
    手中武器在他掌间飞舞出密集残影。
    “刀阵!”
    刀影围绕在他周身。
    不断与飞射近前的火焰碰撞爆炸,比疾风骤雨还密集,延绵不绝,串联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球。只是,爆炸后的刀影并未消失,而是化作更加细小、危险、锋利的存在。
    龚骋对此毫不意外。
    他虽试探出共叔武的弱点,却狠不下心彻底斩杀——人死为鬼,鬼死为何?彻底消散天地,还是投向仅在传说中的轮回?
    共叔武口中一声低喝。
    他不惧火焰在武铠上面留下的痕迹,刀尖直袭龚骋眉心,也正是这一击让龚骋彻底回过神。面对侄儿,共叔武内心失望更多。
    “你还要优柔寡断到什么时候?”
    以前家族还在,离龚骋继承家业还有好多年,共叔武有耐心慢慢纠正侄儿性格中的缺陷。如今却走到叔侄相残的局面,二人下场,注定是双死或者一死一生,龚骋还要犹豫什么呢?他以为他的心软留情,对共叔武而言就是多年感情的回馈?不,这是羞辱!
    龚骋的心软犹豫都是在践踏自己!
    “二叔——”
    他喊出这一声。
    恰逢此时,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雨。
    跟着是一道劈裂天幕的黑紫雷电。
    雷声骤起!
    共叔武手上招式愈发凌厉。
    “云驰!莫要让我再失望了!”
    伴随这一道声音落下,他终于感受到源于龚骋身上的杀气,那是真正的果决的杀意!
    陆续扑杀过来的先祖英灵被暴戾霸道的罡气震碎撕裂,一道比烈阳更耀眼的巨型光球以无可匹敌姿态撞向共叔武!光球看着无害,但所过之处皆是至刚至阳的可怖气息!
    生与死,阴与阳。
    万物相声相克。
    而共叔武如今已是非人。
    龚骋看着光球将逃离不及的共叔武完全吞没,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离了全身的力气,心口出现一个无形黑洞,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他大口喘着气,双眸茫然又绝望。
    “二叔——”
    他终究,亲手杀了自己的至亲。
    前所未有的孤寂将他包围。
    天地偌大,仅余他一人。
    只是,电光石火间,一道暴戾霸道的气息冲破爆炸中的光球,速度快得连龚骋也捕捉不到对方的身影。待他回过神,强横力道已经击中心口胸甲,巨力袭来,让他跟炮弹一般倒飞出去,余光两侧景物在飞速倒退。
    龚骋落地拖出一道数十丈沟壑。
    还未站稳,那道气息又杀来。
    隐约的,他看到人影生着一头白发。
    双眸浑浊猩红又暴戾,不见理智。
    若非这双眼睛,光看头发颜色,龚骋还以为是云达那老头出手偷袭自己。他来不及多想就出招跟对方对掌。爆炸劲风将二人吹开,龚骋余光看到来人的手爪略有怪异……
    乍一看不似人的手掌。
    更像是野兽的。
    对方的指甲尖、硬、长,泛着金属光泽。
    若被这只手抓一下,多少肉都不够撕!
    龚骋挥袖以劲风吹散阻挡视线的爆炸烟尘,冲着偷袭者爆退的方向喝问:“谁?”
    对方并未作答。
    只是喘息很粗重,很像野兽。
    龚骋印象中不记得有这样特征的武者。
    沈棠帐下也没这样的武将。
    待沙尘被吹散,视线终于清晰起来。
    只是,露出来的却不是一道人影,而是两道,其中一道就是他以为已经殒命的二叔共叔武。这下子,不止是龚骋懵圈,共叔武自己也觉得莫名,不知道怎么有这桩变故。
    刚刚,他自知逃生无望。
    脑中最后一个念头还是在惋惜。
    惋惜看不到康国的大好未来,看不到北漠被康国兵马征服的场景,也无法将这个喜讯带到先祖坟前分享。至于他的侄儿云驰,这么大个人了,未来是好还是歹,都是这孩子自己选择的人生。只盼着主上知道他阵亡消息,能口下留情,别嫌弃他共叔武无能才好。
    他都感受到烈火灼烧的痛了。
    肩头倏忽搭上一只手。
    就是这只手,在共叔武眼眶火焰呆滞下,将他猛地向后一带,独自撞上了光球核心。
    共叔武扭过头。
    因为他泥土制作的血肉之躯被光球蚕食大半,导致森白骨骼暴露在外,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能让关节发出怪异的咔咔声。
    “你是?”
    共叔武只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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