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彻发现,事情跟自己设想中的样子有所出入。
    古寺,少年剑侠、木魅,树妖姥姥,还有清丽的女鬼……
    一切本来应当是这样一种画风。
    可是如今遗落在院中草丛下的这截东西,看上去很有有一种如金似玉的质感。
    苏彻敏锐地察觉到。
    不对,画风变了。
    所谓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衍化为万物之基。
    从五行来看。
    枯木禅院此地草木之气旺盛,正应在木行。
    昨夜那个东西,青光如轮,青色也属木。
    可眼前这个东西的如金似玉,如果真的是从昨夜那个妖物身上斩下,那个妖怪便分明应当落在金行。
    金克木。
    苏彻清理了一下思绪。
    或许还是自己对五行变化的了解太过肤浅,参不透这里面的奥妙。
    苏三公子从衣袖之中掏出一道黄色帛巾。
    此物乃是自己离京赴任的时候,黄天道送来的礼物。
    蜀锦织就的一块黄绸,再由黄天道的高功耄老以玉笔在黄绸上以辰砂写就无数“太清封灵之敕”。
    咒文连绵,灵气内敛,内蕴黄天道六天高妙之术,有避役鬼神之威。
    这本身就是一件进可封魔退可护身的宝物。
    哥们原来是道具流的,你有十里坡剑神出山的苦工,我也有乾坤一掷破拜月教主的本事。
    用黄天道的法帛将那节非金非玉的长条捡起来小心一层层缠好,苏彻便招呼着那伙采药人一同上路。
    眼下这个世道即便是响晴白日,也没有谁愿意在这里多作停留。
    一行人循着山路接着往山阴县方向而行。
    那名叫周嗣的采药汉子知晓了苏彻的身份,言语举止之间大为小心。
    这不由得让苏彻有些失望。
    自己还指望着从这采药人的头目口中多了解一些山阴县的信息。
    但看他一副守口如瓶小心翼翼的样子却是能明确一点。
    这山阴县的大小官吏,俨然风气不正。
    所以才有这民畏官如虎的现象。
    苏彻回忆着自己曾经看到过的资料。
    大梁将县一等的行政区划分为四类。
    京县、上县、中县、小县。
    京县乃京城所在,建康一地划为三县,再加上江陵两县,合为五县。
    至于上中小三县,都是按照户口多少来定。按照前朝旧制度,户口万户以上为上县,五千户以上为中县,五千户以下为小县。
    自从前朝灭亡之后,天下大乱,群雄各据一方,战火连绵无有宁日。
    其中又有妖魔借机牟利,鬼怪豪夺血食,儒释道又各自争锋,更有豪强横行、贪官暴敛。
    活生生一副末日图景。
    户口渐渐寥落,人口日渐稀少。于是到了大梁立国,索性将五千户以上的县定为上县,三千户以上定为中县,低于三千的定为小县。
    郭北县与山阴县乃是东阳郡的菁华所在,两县比邻而居。前朝之时都是户口过万的上县,即便是经过了多年的战乱,也都维持了五千户以上的规模。
    现在也各有各的难处。
    郭北有鬼,山阴有妖。
    郭北县历史悠久,设县早于山阴,人口繁盛不提,后来历代王朝末年的纷争之中屡经战火荼毒。
    仅史书上有记载的屠城就有六次。
    怨气凝结,便是滋养厉鬼最好的土壤。
    如果说郭北的麻烦是人祸,那山阴的问题则是“天灾”。
    而山阴的麻烦则在于风水好。
    南枕玄山,三水环绕,当得起“钟灵毓秀,造化所钟”这八个字。
    找个风水先生沿着山川走势看上一遍,什么“水龙瀑”“卧牛地”“凤凰眼”“麒眠穴”“井外天”等不说是一抓一把,却也能找出几个。
    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好上面。
    风水好,人葬此地可以福荫后代,物居此地可以成妖化怪。
    山阴县的妖怪特别多。
    县里的几位官员,县令姓薛,科举进士出身,虽为县令,但实际上一直在本省御史中丞处幕下听用,并不来本县视事。
    另外有一位县丞,一位主簿。县丞姓姜,平日里掌总县内各项事务。主簿姓田,执掌行文、勾选、刑名等事。
    这两位都是本地大族出身,也是真正主宰这山阴县百姓浮沉的一方诸侯。
    此时的山阴县城东门之外,早已经有巡检监督着捕快、巡丁将凉棚搭好,竹架上面缠好红色和黄色的缎子,迎风抖擞。
    近百个捕快、游缴列好队伍,穿戴好乌纱袍服,腰间挎着腰刀,或负弩持戈,或者背弓带箭。
    只是略略打眼看过去,到有一种百战精锐的感觉。
    姜县丞胖且高,如同庙门口的持国金刚穿进了小了两号的衣服里,怎么看都不对劲。
    田主簿身材短小,一个红丢丢的酒糟鼻子,两只手袖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说县丞大人,”田主簿习惯性的清了清嗓子:“新上任的那位县尉什么来头啊?”
    这是他说话的一种技巧,其实苏彻苏三公子何许人也,田主簿早就托人打探清楚。
    这个时候只是抛砖引玉,逗姜县丞开口罢了,不然两人一高一矮的在这里晒太阳。
    实在是有些烦闷。
    “杜陵苏氏,本来是雍州来的武人,没什么可说的。”姜县丞说着,心下却是幽幽一叹。
    有些事嘴上说着不在乎,但是心里还是上火的。
    自家这山阴姜氏,不知道何时才能鱼跃龙门,成就苏家那样的门楣。
    “十几年前王师北伐时的那场枋头之败,满门几乎交代了个干净。除了上一代还有一人在殿中省,剩下的只有三位。”
    阉宦啊,田主簿知道,苏家的那位长辈在十二监、四司、八局组成的内廷中排位里面并不算低。
    而且最近很有可能再往前走一步。
    “苏家这一代除了交待在枋头的,这一代还剩下三人。老大刚提了北豫太守,平寇将军。现在韦大都督帐下听用。”
    大梁的规矩是所谓文武同途。武将兼任地方官职,文官加个武将头衔,这在地方上是常有的事。
    提起那位足以震慑敌胆的国之柱石韦怀文,姜县丞与田主簿之间的谈话不由得停顿片刻,这个名字足以令梁人停顿片刻,对他生起敬意。
    “二公子任秘书郎,听说是个谦逊守理的君子,也曾在岳麓山求学。然后就是咱们这位苏县尉了……”
    姜县丞看着田主簿:“听说这位带着一群恶少围了兵部某位员外郎夫人的车……”
    “哦?”田主簿一脸惊奇。
    “……那夫人都四十九了,大孙女都快出阁了……”
    “这多大的火啊。”田主簿不由得惊呆了。
    乱世之下,早婚早育颇为普遍。苏彻前身非礼的那位夫人,的确有好几位儿孙。
    “后来就撞见了白鹿洞出来游学的学生,抓住他就是一顿打,家里面估计是不想让他惹祸,把他送过来找我们泻火了。”
    姜县丞看着田主簿交代道:“府里面都已经派人交代过了,咱们小心哄着他,过不了几个月他京中的长辈念起他来,将他升任到别处,咱们就算是功行圆满。”
    “我倒是盼着他火气大,”田主簿揉了揉眉心:“放上三把火把这山阴县好好熏一熏。”
    姜县丞顿时面色紧张:“怎么?府库里又丢银子了?”
    田主簿叹了口气:“账上总是对不上,现在能差出快一百两。我现在也弄不清到底是有人夹带,还是来了什么精通五鬼搬运的妖人了。”
    “这都闹了快一个月了吧?”
    “过了今天,整整五十天。”
    “会五鬼搬运的妖人会一天只偷二两吗?”姜县丞看着自己的这位同僚皱紧眉头。
    哪有这么昏聩的。
    姜县丞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会五鬼搬运之术,上来就要把田主簿家搬个干干净净,哪里会今天偷个五两然后歇上两天的偷法?
    “他来了正好让他去弄。”
    姜县丞远远望去,那位苏三公子仍旧看不见踪影。
    估计不知道跑去哪里眠花宿柳了吧?
    老姜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华,那可是一粒煮不烂捶不坏,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啊。
    “启禀两位大人……呼……”
    一个风尘仆仆的书吏从城门内钻了出来。
    “匀两口气再说,”田主簿盯着他:“怎么,库房里的银子又少了吗?”
    “新任县尉……新任县尉已经到了……”
    “到了?”姜县丞嘴唇一阵发干。
    这个王八羔子,怎么不按照规矩办事。新官上任,于东门搭棚接风乃是惯例。
    这有个名头叫做紫气东来。
    姓苏的还真是个不守规矩的。
    “哼,还愣着干什么,叫人给把这些都收了吧。”
    县丞看了一眼主簿。
    “走吧,会会人家。”
    “明公且慢。”田主簿拉住姜县丞的胳膊。
    “那位苏县尉,一行来了多少人。你可曾令公廨备饭?”
    田主簿问着书吏。
    “学生已经令厨下备饭,苏县尉没有别的扈从,只是带了个书童。”
    田主簿转头看向姜县丞。
    两人眼神一对。
    姜县丞嘿嘿一笑。
    “还是老弟老辣。”
    “轻车简从,改头换面,这位苏三公子也是个明白事理的。”
    “京城里泡了那么些年,怎么也该明白些事。圣人云:身教胜于言传。”
    姜县丞冲着身边的几位巡检招呼了一声。
    “别愣着了,收拾完之后散了吧。”
    田主簿接着补充道:“旁人散去,三位巡检等下回衙门来,一同迎接苏县尉。”
    三位巡检面面相觑,弄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只好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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