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是黄昏时分赶到江州城下。他们在离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号称十万大军,远远看去,漫山遍野。迅速搭建的营寨,像一道道铁锁链,把孤立的江州城层层束缚,死死捆住。
    七千守备兵上城墙,成为守城主力。
    四千乡兵分据路口和各要隘,维持秩序,肃奸查验。
    一万六千青壮被编练成四营,协助搬运兵甲军械,巡警戒备。
    四千右路水师江州营守住北门、水寨、粮仓、武库和府衙。
    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如此情景,让全城百姓稍微心安。
    缓缓入夜,叛军没有循例派出招降使者,而是兵马四出,把江州城四周的村庄扫荡了一遍。
    听到远远飘来的哭喊声,整个江州城在寂静中倾听。被安置在校场、寺庙、府庠等地的百姓,都是听从官府召唤,拖家带口逃入城中的。
    他们听着城外传来的声音,心里暗暗念佛号。幸好听了岑青天的话,躲进这城里来,免了一场灾祸。
    想起那些心存侥幸的邻居乡亲,心情有点复杂。有些痛惜,又有些庆幸,内心深处还有几分得意。
    谁叫你们不听岑青天的话。黄貔貅的话可以不听,吴斯文的话也可以当放屁,怎么连岑神断的话可以不听呢?
    他晚上给阎罗当差,谁生谁死的事,他门清啊。
    阿弥陀佛,三清在上,保佑岑大人借来阴兵鬼将,将这伙子叛军一扫而空!
    岑国璋一身戎装,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色,默不作声。
    玉娘独自一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岑国璋见了,连忙上前去扶住。
    “大家都睡不着啊。你等会,我去拿个垫子,天夜了这凳子坐着冷。”
    铺好垫子,玉娘缓缓坐下,轻声道:“相公已尽人事,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天意?”岑国璋轻笑了一声,“以前读史书,读到大战前夜,名将良帅酣睡如常。我不行啊,提心吊胆,连一身戎甲都不敢脱下。”
    “相公苛求自己了。前年这个时候,相公还是穷酸秀才,惶惶难安。而今却肩负起讨逆平叛的重任。江州城十万军民的生死,也在相公转念间。你能做到而今这个样子,实属难得了。”
    “娘子在安慰我。有你们在身边,我神定心平不少。”
    玉娘看着岑国璋,自己的相公,突然挥手将其招到身边,凑头过去,贴在耳朵边问道。
    “老爷,安德县城,你是不是早预知有这场惨剧?”
    岑国璋默然一会,幽然问道:“娘子为何这么说?”
    “当初众人都说熊知县可恶,请求将参劾其去职。是相公力排众议,执意保下他的。”
    “熊百鸣自诩清高,执拗偏激。他在安德城,至死都不会降敌的。安德城位于江州陆路要道,叛军非取不可。能拖延几日,我们便多了几分胜算。”
    “相公,可是安德城上万百姓,他们死得好冤!”
    “冤?!”岑国璋厉声说道,“造反不是请客吃饭,打仗是要死人的。国朝承平百年,文恬武嬉。如果不是安德城上万百姓的血,江州城许多百姓,看到叛军来了,说不得携老扶幼地出来围观,还要叫声好。”
    “在他们眼里,就算惨烈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戏文的扮样和唱词,饭后茶余的闲聊。他们不知道,任何有关打仗的记载,都是如山的尸骸沾着如海的血水写出来的!”
    “可那是上万人的性命。”
    玉娘双眼闪烁着泪光说道。
    “上万人的性命。我娘子,你看着吧,安德城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如果还不警醒,后面死的人将是安德县城的数十倍,上百倍!”
    “相公,想不到你的心,真的好狠啊。”
    “娘子,这是因为我知道,而今的大顺,就像一栋表面上富丽堂皇,实际上却四处透风的楼阁。外面还有一圈穷凶极恶的强盗在虎视眈眈。”
    “楼阁里的人,不是醉生梦死,就是麻木不仁。不用鲜血洗刷他们的双眼,是看不清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
    看着压低着声音,却依然藏不住心底激愤的相公,玉娘觉得他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仔细一想,又仿佛没有变,只是把平日里一直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情绪,今晚像火山爆发一样,悉数迸发出来了。
    “老爷,安德城百姓是无辜的!”
    施华洛从屋里冲了出来,厉声说道。
    “哪里的百姓不是无辜的?”岑国璋反问道,“江州城十万军民不无辜吗?洪州城、富口县、泽洪县,你说说,哪里的百姓不无辜,可以派去送死!”
    施华洛哑口无言,冷冷地看着岑国璋,过了一会,冷笑几声说道:“佛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岑大人却说,你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站在一旁,一脸大义凛然,一个劲地叫别人为国尽忠,这种人会招雷劈的!”
    施华洛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岑国璋的心口。
    他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施华洛,面目如此的狰狞恐怖,仿佛全世界的痛苦,全汇集在那一张脸上。
    玉娘被惊得脸色苍白,屋里的白芙蓉更是吓得缩在了被窝里,抱着大姐儿瑟瑟发抖。
    唯独俞巧云,不知何时飞到了屋顶上,抱腿坐在明月下,慷慨唱道。
    “颈血溅干将,尸骸零落,暴露堪伤。又首级纷纷,驱驰枭示他方。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叹骸骨谁埋土壤。堆车辆,看忠臣榜样。枉铮铮自夸鸣凤在朝阳。”
    声音高亢清丽,虽然没有老生那份雄厚悲凉,但是却唱出了另一种凄厉悲愤。
    听到这里,岑国璋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双手在地上狠狠地捶打着,嚎啕大哭。
    “我只是想让熊百鸣死守安德城,为我们争取几天时间。我没有想到,这些混蛋如此没有人性,居然屠城!屠城啊!都是一省的父老乡亲,说着一样的方言,这些混蛋居然下此毒手!这些混蛋,竟然如此没有人性!”
    岑国璋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恨得是咬牙切齿差点牙根都咬断。
    玉娘站起身来,走到跟前,紧紧地抱住岑国璋的头。
    此时的岑国璋,依旧跪在地上,脸紧紧地贴在玉娘的怀里,哭得就像一个婴儿一般。
    施华洛站在旁边,默然无语。
    或许岑国璋从未想过让安德县城的百姓为大顺朝尽忠,只是让他们跟着熊百鸣抵抗几日,等熊百鸣身死殉国,他们再投降就是。
    不管谁做皇帝,都得有人种地交皇粮。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石万虎居然下令屠城。叛军还没杀出豫章,在家门口就敢干出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这些家伙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难怪老爷这么伤心!不管给自己找了多少个高尚正义的理由,他终究过不了内心良知的那道门槛。
    看着泣不成声的岑国璋,施华洛心里刚刚聚起的恨,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有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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