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倒霉的时候,连天气都要和自己作对。连续下了两周的雨,这个周二竟然放晴了。
    圆梦班的学生们有说有笑,穿过中庭到体育馆去上课。晴朗的天气使他们惯于压抑的情绪也跟着明快起来。中庭里秋意渐浓,凉爽的空气里没有一点风丝。茵茵绿草沐浴着午后的阳光,草尖泛出点点微黄。
    湛蓝无云的天空下,只有陈蓉蓉极力掩盖住满腹心事。
    顾惟……不是那么容易见到,他不会来学校……
    她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然而,隔壁走廊上,一群学生的身影正透过半青渐红的槭树迎面而来。他们身着藏青羊毛呢的制服,是这所学校真正的主人。
    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顾惟。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体僵硬得宛如石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在这个最不想见到他的节骨眼上,他也望向了她。那双眼睛,不知在深处摇曳着何种念头的双眼,夺取了她全部的思考能力。直到顾惟身边的朋友,花里胡哨的公子哥冯振霖,发现了他们隔着槭树间罅的对视。
    顾惟在看着一个女孩,而且是一个不认识的,圆梦班的女孩。冯振霖觉得新奇不已,于是一胳膊搭在顾惟的肩头上,朝她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哟,圆梦班的好学生,还蛮漂亮的。”
    她慌里慌张地回过神来,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朵红云,目光左右摇摆。接着,又听见对方取笑道:
    “你该不会动了什么歪心思吧?人家可是良家闺女。”
    顾惟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抛下冯振霖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去。
    “我又不是你,色坯。”
    听到色坯两个字,冯振霖一下就来劲了,立马扑上去喋喋不休。
    “今晚你也一起来怎么样,兄弟几个好久没聚了……”
    不等他们的声音远去,陈蓉蓉就已经落荒而逃。她能想象出他们要说什么,所以她不敢听,一个字都不敢再听。
    最后一节自习课,行政老师又给她发来消息,让她到行政楼去取这个月的班级考勤表,一张是圆梦班的,其余则要送到学生会办公室。
    她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去跑腿。如今在整个校园里,她走到哪儿都害怕遇见顾惟。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她在梦里焦急地渴望着他,可在现实中又消极地逃避着他。因为梦里的顾惟,和现实中的顾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图书馆她不会再去。可是其他的地方,尤其是学生会办公室,是他们的地盘,她没法逃避。她把考勤表送到的时候,办公室里坐着两个新干事,是高一的新生,还不认识她。他们看到她圆梦班的制服,礼貌性地笑笑,知道她只是来跑腿,所以也没兴趣和她交谈。
    她把考勤表放下,匆匆离开。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经过教研叁外的走廊时,顾惟就站在走廊的拐角上,她低着头快步走,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她不知道,从她一开始来到这里,他就在教研叁的某扇窗玻璃后注视着她。
    “……”
    又来了,又是那种寂寞的,近乎于悲哀的目光。比之前更多了一些痛苦,还有一些不信任。
    “这几天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她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爱恋,她仍爱恋着他。可是已经没有那么相信。
    “你回去避孕了吗?”
    啊,原来他不放心的是这件事啊。
    当时把里面射得这么满,那时候怎么就不担心呢?
    她有一点怨气。她从没想过要偷偷怀他的孩子,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情感上,都从没这么想过。
    “我吃了药,你不用担心。”
    她的语气很轻,因为她在尽力克制着。
    “放学到图书馆来,我带你去医院。”
    顾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而且不像她全力压抑住情绪,他是真的没什么顾虑。他看了她一会,没有等到肯定,也没有等到拒绝。她固执地沉默着,不做回应。
    他也不多说。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自习课下课以后,她收拾书包回家,可不知怎么回事,双脚自动走到了图书馆的门厅前。顾惟的宾利已经停在那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朝外拉开车门,她看到他坐在咖色内饰的车厢里。
    他放下手中的平板回看她,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已经让她知道他的意思。
    要不要上车你自己决定。
    她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车开进一座林木森森,矗立着几栋小楼的庭院里。要不是入口的穹门上挂着一个红十字,真没法想象这里其实是一座医院。陈蓉蓉好奇,又带有一丝不安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路肩上种着漂亮的花床,米白色的建筑在松柏的掩映下时隐时现。一座盖满蔷薇藤的凉亭里,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外国人正在闲聊。
    “私立医院,效率比较高。”
    其实他用不着对她解释,因为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私立医院。她只知道有私人诊所,却不知道医院还有公立和私立之分。
    他们在其中一栋建筑前下了车,顾惟领着她上了二楼。二楼的厅堂窗明几净,一个齐肩发的女医生面带笑容地迎接了他们。
    “顾惟少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不是好事吗。”
    顾惟似乎跟她很熟悉,难得也开了一次玩笑。
    女医生笑了。
    “从道德上讲,医院当然是越空越好。可那样的话我不就失业了吗?”
    话音方落,她将目光移到顾惟身后,瞧见那里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孩。
    “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她直接越过顾惟,向陈蓉蓉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苏凌霄,是这儿的医生。”
    陈蓉蓉握住她放在面前的手,还是有些紧张和不安。
    “我叫陈蓉蓉……”
    “好可爱的名字,能写在这里吗?”
    女医生微笑着,把看诊用的平板电脑递过来给她。她拿着电子笔,很认真地在屏幕上写出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没有注意到顾惟也瞥过来一眼。
    陈蓉蓉,是这叁个字啊。
    虽然发生过关系,不过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名字。这倒也不奇怪。很多他操过的女人他都不知道名字。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说出这个数字,她显得更加不安了。才十六岁就和男人乱搞,这个温和的女医生该怎么看待自己啊。
    可苏凌霄还是明朗地微笑着。她看着很年轻,也许刚过叁十岁。声音清透,说话的方式亲切而随和。她觉得她不像医生,倒有点像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待人谦和、耐心,从不跟别人吵嘴。做什么都是整齐仔细,有方有圆的。
    这让她稍微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
    “妹妹你别害怕。我们就是做一些常规检查,不打针也不吃药的。”
    她像哄小孩子似的,故意冲她挤挤眼。陈蓉蓉顿时也腼腆地笑了。
    顾惟突然发现,这还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笑。下午在走廊上见到他的时候,她的表情就跟撞上鬼一样。
    苏凌霄把她领到诊室里,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例如月经周期,例如药物的过敏史,然后把能做的检查统统做了一遍。她抽了血,验了尿,做了阴超,还取了宫颈刮片。女医生很体贴,很细致,全程都在安慰她不用怕,还和她聊起学校的事情,问她最喜欢哪门课,平时作业多不多,期末考试难不难,以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好了,都结束啦。”
    苏凌霄语气轻快。做完最后一项,她用酒精擦干净手,然后亲切地拍了拍陈蓉蓉的肩头。
    “要是所有病人都像你这么乖巧听话就好啦。”
    陈蓉蓉比刚才更多几分真心地笑了,她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出到诊室外头,顾惟正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她没想到他会坐在外面等。看见她们出来,他问了一句怎么样。
    “陈妹妹的身体很健康,目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实验室那边还要过一会才出结果,你们可以先去吃个饭。”
    她跟着顾惟下楼。回到车上时,他问:
    “想吃什么?”
    她说:
    “都可以。”
    确实是都可以。她几乎不在除了家以外的地方吃饭,既不知道有什么选项,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于是顾惟对前边的人吩咐道:
    “打电话给Al,说我要过去。让他们把今天的菜单发过来。”
    十分钟后他拿到菜单,问她要不要看,她摇头。他选了其中一套晚餐,又问她喝不喝酒,还是摇头。
    其实顾惟做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只是纯粹地出于礼貌。不在床上暴露出本性的时候,他一贯表现得优雅有礼,风度翩翩,无论是对谁。
    车子走的是环城高速,稍微绕了一点路,不过成功避开了晚饭时间的高峰期。在Al的厨师们把准备工作都完成的时候,他们正好在包厢里落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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