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秋气肃杀,阵阵寒风涌出定鼎门,推着寥寥无几的枯叶,向城南护城河中跃下。
    明教坊内,龙兴观前,一雄一雌两只石狮子,正警惕地注视着观门前的一位老道。这老道身形笔直、如渊渟岳峙,站在观门口,看向那知客道士:“上清观公孙玄同,请龙兴观观主出来一见!”
    说话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送入那知客道士耳中,自有一股不容质疑的威势。那知客道士心中惊骇,不敢造次,扭头便钻回观中禀报去了。
    过得许久,这知客道士才犹犹豫豫出来,站在观门内向公孙真人喊道:“公孙前辈!我家观主今日不在观中,请真人改日再来。”说完,却不等公孙真人回话,径自将观门关上,又在里面栓死。
    公孙真人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林云波……多年未曾过来找你,却还是这般缩头乌龟的性子。老道便遂你心意,来一回‘瓮中捉龟’……”接着平地跃起丈余,云履在门楼檐瓦上一点,便进了龙兴观。
    那知客道人栓了门、便向里走,却看见站在两丈开外的公孙真人,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小道士,前面引路吧!”知客道人便颓丧着脸,惴惴不安地引着公孙真人,来到一处名为青牛宫的大殿之前。
    一名身量稍矮的道士正对着道尊神像,小声唱诵着些词句。听见脚步声走近,也不回头,懒懒地道:“那公孙玄同走了没有?”
    知客道士满脸惊惶,竟跪了下来,大磕其头:“观主!弟子无能……没拦住公孙前辈的尊驾!请观主责罚……”
    “你说什么?!”那身形稍矮的道士大惊失色,转过头来,却是蝗头鼠须、细颈溜肩的模样,玄冠之上帽正椭圆、青绿中带着一团红意,便是龙兴观观主林云波。
    虽素来胆小怕事,但作为一观之主,却总有几分急智,见公孙真人已经进来,便将满面惊怒换成了笑脸:“公孙道兄,仙驾驻足鄙观,不知……有何见教?小弟虽不才,却愿效犬马之劳……”
    公孙真人也笑道:“听闻林观主对我观‘公孙剑法’颇有兴趣,此番过来,便只有两件要事:一是传送武艺,愿将这剑法公开出来,供你观中弟子修习;二是算算新仇旧账,绝了你再兴风浪的念头。”说着顿了顿,“地方便在殿前,可叫你观中弟子都过来,做个见证。另外,抓了我观弟子冲灵子,此时也该放回来了吧?”
    林云波听他说着,心里却早已闪过若干年前,公孙玄同凭着一手家传剑法、威震河南道的情形。于是更不敢怠慢,上前往那跪着的知客道士身上踹了一脚,低声喝道:“还不快去叫观中诸位道长和弟子,都到这边来!”见那知客道士连滚带爬地跑掉后,又笑道:“公孙道兄,恐是有所误会吧?自那日斋坛演武,一睹冲灵子小道友风采之后,虽然心中赞赏,却是再未见过。遑论劫掳抓人?那更是万不可为之事!”
    公孙真人见他兀自嘴硬、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林观主既然装糊涂,老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时龙兴观中的大小道士,却已陆陆续续围了过来,手中握着刀、剑、枪、矛、锏、鞭、戈、钺、戟等各式兵器,有竹木所制、也有精钢锻成的,不一而足、眼花缭乱。
    林云波见观中道士过来,便即一个闪身,钻入人群中去,从一个弟子手中抢过陌刀,哈哈一笑:“公孙道友既要慷慨教剑,我等便在此处仔细观摩。可若剑法教得稀松平常,怕是想要就走、也不容易了。”
    公孙真人淡笑着看了一眼林云波,突然如鬼魅一般、穿进道士群中,身后现出道道残影。
    龙兴观众道士挥刃要拦时,他却早回到方才站立之处,手中多出一把三尺来长的木剑:“如林观主所愿,我便将家传‘公孙剑法’演示一番。贵观弟子颇有灵根,能学得多少,便各凭造化罢!”说完,手中木剑便一招一式地挥动起来,速度却是极缓,如舞伎般踏步、舒袖、腾跃、回旋、顾盼……
    时间仿佛倒流回开元初年、八月初五“千秋节”,长安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中,圣人大宴群臣。有公孙氏女子以剑舞惊艳四座,停杯投箸者有之,合节击掌者有之,那便是公孙剑法传袭数代后,唯一的高光时刻!只可惜斯时人已逝、洛城水犹寒,这缥缈如幻的剑影,以众人都看得清的速度,在这小小的洛阳龙兴观青牛宫前,一点点地铺陈开来。众人初时颇有几分轻视,但随着剑招接连递出,精研剑术的道士便越看越是心惊:世间竟有此等剑法!剑意绵绵不断,独树一帜,以柔韧之道、夺刚猛之势,竟无半分吃力。果真令人耳目一新!
    林云波自然识货,却在惊诧之余不禁问道:“你这剑法,有何要义?”
    公孙真人此时已还剑入鞘,淡淡答道:“拙为守势,曲为攻势,柔为定势。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这二十四字,也随剑法赠与尔等!”林云波听罢,脑中豁然洞开,口中却仍旧难以置信地念叨着:以拙应巧,以曲打直,以柔胜刚……而将公孙真人围在青牛宫前的一众道士,有的埋头苦思,有的一脸迷茫,更有个别人空挥起手中刀剑,有模有样地挥劈起来。
    能为一观之主,若论智慧与武艺,林云波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只是大半生下来,行事过于谨小慎微,勇武不足。这时思量半晌,他便觉得自己数年以来,竟似井底之蛙一般、寓居在这小小龙兴观里,眼界胸怀,反不如少年时的豪阔。这时看出这剑法中所含道韵,已知自己远不能及,便拱手道:“公孙道兄胸襟博大,剑招剑意更无半分藏私,我便代观中道士弟子,先行拜谢!对道兄所言新仇旧账,便由我一人接下,道兄若要取我性命,过来便是!”
    公孙真人正色道:“我若杀你,便是同道相残,未免让亲者痛惜、仇者称快。但要了断仇怨、倒也简单,你可尽力出手,诸般兵器,悉听尊便。我只以这木剑迎你!若不能胜,便是老道剑艺不精,你要如何都行。”林云波听罢,知道仍有转机,或可一搏。便转了转手上陌刀,向公孙真人缓步逼近。
    公孙真人垂剑在侧,须发随风微动,却就这般站着,并没有摆出任何攻防招式来。林云波脑中瞬间闪过“拙为守势、以拙应巧”的念头,但对方既笃定不愿主动出招,自己便无从猜度他的攻势,只好将陌刀一引、猛劈而下。
    公孙真人陡然飘出、竟在这一劈的间隙中,不进反退、后发先至,一剑刺在林云波的虎口之上。林云波右手剧痛,陌刀已经跌落在地。公孙真人却挑剑而上,将剑身架在林云波颈项之间。
    一旁观战的道士皆目瞪口呆,本以为要见证一番激烈的拼斗,却不料只是交手刹那,胜负便已见分晓。而那木剑若换作铁剑,林云波此刻怕早已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公孙真人将木剑收起:“还有什么武艺没使出来?我给你使出来的机会。”
    林云波自然心有不甘,又从一名弟子手里夺下双锏,“忽忽、喝喝”地抡匀了力道、又冲上来。然而又是三两下交手,双锏便被打落在地,林云波抖了抖又麻又痛的双手,抢过一杆大枪,再次冲了上去……如此“叮叮咚咚”地比试了一炷香左右,青牛宫前的小院落内,已经落满了各种兵器。林云波双手红肿、面如死灰,发冠早不知被劈到了哪里,呆呆站着,不再出招。
    公孙真人气息不乱,似乎方才拼斗只是随手为之一般。他仍旧是淡淡的语气:“样样皆通,件件稀松,看似层出不穷,实则劳而无功。我今日虽不杀你,但也不会留你再兴风作浪!”
    公孙真人说完,身体又化作残影,只听“嘭、嘭”两下,却是一拳一掌,分别打在了林云波的胸口和小腹。拳掌挥出时,充沛的阳元之气从中溢出,以狂猛无匹之势,冲入林云波中丹田和下丹田,将他两处丹田击得粉碎。自此而后,修道一途,便再与他无缘了。
    这一拳一掌,在旁人看来,却好似轻轻拍上去的一般。待林云波吃下这两招,口中溢出鲜血时,龙兴观众道士却还在暗自纳闷:观主原来是这般不经打的么?
    林云波两处丹田被废,已是摇摇欲坠,旁边离得最近的两个道士便冲上来,伸手扶住。他吐出口中淤积的鲜血,长叹了一口气,才虚弱道:“送客……”
    “我观中弟子冲灵子,还请尽快放回!”公孙真人说完,将手中木剑一抛,便跟着知客道士,飘然而去。
    接下来要去登门的,便是道冲观、景云观。依然如龙兴观所行之事一般,将公孙剑法演示一番,并留下剑法总纲。又与道冲观观主展不休、景云观观主施孝仁依次交手,废掉他们中、下两处丹田,绝了他们修道的路径,方才离去。
    道冲观中虽莽撞狠厉之人居多,一时间却无人敢冒头叫阵。倒是有个叫做仆固行德的弟子,颇讲些情义,冲上来喝道:“公孙老道!我虽现下武艺低微,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道术武艺大成之时,必上邙山翠云峰,以报今日上门折辱之仇!”
    公孙真人却是一笑:“若老道那时还未羽化,便与小道友再拼斗一番,生死不论。”殊不知这一番应约,倒激励了这个名叫仆固行德的年轻道士,后来在修道习武一途,也取得了炫目成就,却也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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