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攻讦,亲者互疑,每每让人叹息。小丑跳梁,鹰犬登场,却从未令人失望。
    时入九月,洛阳城郊秋意已深。极目望去,尽是焦黄之色,一直绵延到邙山脚下。秋阳恹恹的某个上午,一伙兵募在名为陈谷的伙长率领下,披坚执锐,挎刀纵马,朝着邙山翠云峰的方向奔行而去。
    经过连续多日的忙碌,上清观内外已焕然一新,往日清幽严静的氛围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高门巨族大开盛筵、宾朋满座的热闹熙攘。平日里简单朴素的靖室、居室,经历一番仔细的清扫;室内床榻,均已修整加固,铺上了新的苇席和被褥。梁柱、门窗,皆以丹漆刷过两遍;窗棂、格栅上,也都蒙上了半透的白纱。
    陆续而来的道门中人,便在这临时开辟的客房中依次住下,有闻讯而来的道童为他们端来斋饭、山枣、洗漱的热水等,为他们消去一路的舟车劳顿。
    上清观正门前三丈开外,一处视野开阔、山坡较缓的地方,已经用圆木搭起一方露台。露台上铺满新织的苇席,苇席上是或长或方的几案,均已重新修整刷漆。定名为“翠云丹会”的这次集会,将于九月初三下午在此处进行,同赏洛阳八景之一的“邙山晚眺”,畅言修道长生之法。
    自九月初二午后,从洛阳城内外、及周边道观赶来的观主、监院,已陆续上了翠云峰,在上清观内住了下来。承虚子韩奉樵在观门一侧设了高案,用来记录每位上山的道友的名号。初二下午,日渐西斜,秋风略急,将一大本黄宣纸装订的名册逐页翻开:
    安国观观主柯慎行、通玄观观主曲炳玉、圣真观观主毛庆元、福唐观观主黄临泉、开元观观主段安平、凌空观观主伍玺、延唐观观主邓仁杰、升仙观观主师育成……
    韩奉樵眼睛盯着山下,右手却突然按在高案上,被风翻动的名册才变得安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绵延起伏的石阶上、一个黑点正由远及近,五官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拾阶而上却如闲庭信步一般,全没有气喘的感觉。一袭深青色道袍洗得有些褪色,却挡不住仙风道骨的气质。
    韩奉樵一手抓起名册,连忙迎了上去,拱手道:“前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观中洞室已齐备,敢问前辈道号名姓?小道先安排您住下。”
    “老道吴正节,是个四处游荡的闲散道士,与你家公孙真人乃多年老友!果然山中无岁月,一别再会,竟已三十年了!”这老道士话语却似和风细雨,让人听了,精神都为之一振。
    韩奉樵正引了老人、要进去安排住宿时,公孙真人却笑着跨出了观门:“吴天师道驾亲临,愚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吴正节吴天师举眉长笑,健步走上前来,双袖与公孙真人袍袖连在一起,畅然道:“玄同老弟洞晓天机、能测鬼神,此行尚未进门,却又被你算到了!哈哈!”
    公孙真人将吴天师的包袱接下,拉着他一面往里走、一面笑道:“三十年未见道兄,竟有返老还童之相!我等最多忝称一句‘真人’。道兄如今,怕是‘仙人’二字,也当之无愧了!”吴天师闻言也是大笑,一根手指点了公孙真人几下,终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反驳什么。
    公孙真人平日多以淡然、严肃之态示人,此刻却是少有的愉悦和畅达:“道兄!下面小徒安排,总有思虑不周之处。我那靖室虽则简陋,但让给道兄住下,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吴天师笑道:“这可是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了!老道不愿落下这等话柄,叫旁人嚼着舌根。哈哈!”两人又谦让了一番,才携手并肩、进了紫极宫一侧的偏殿。多年未见的老友,接下来却是青灯焚香为伴、抵足彻夜长谈……
    鸡鸣外欲曙,两人几乎一夜未曾合眼。自离别到相逢,中间许多事情、连时间都被打乱,兴之所至便说上一件,一件未完便又引出另一件……桩桩件件,离合聚散,那份迟暮之年、惺惺相惜的感觉,却始终如初。
    吴天师慢慢坐起,破晓的第一道天光,就要从小窗中射了进来了。只见他下颌微收、双唇轻闭、双眼迷蒙、面露微笑,呼吸也变得纤细悠长。当东天那一道微紫的天光透入,吴天师口鼻间却如长鲸吸水,将那紫色天光吸了一缕进去,很快化为一道若有若无的紫环。这紫环也仅持续片刻,便消失不见。
    公孙真人待他散了功法,才坐起笑道:“紫气东来,采为己用。道兄一身仙法,竟能精深玄妙至此!”
    吴天师微笑道:“采气一法,不过是微末小道,唯有字字珠玑的道尊老子五千言,才是修行正道。老道此行过来,却也不曾空手!这三十年来,倒也把一些浅陋想法、写了几本经折,或可给玄同老弟品鉴一番。”
    吴天师说完,便将一旁的包袱打开,触目可及的,是一本本淡黄的经折:《玄纲论》《心目论》《坐忘论》《神仙可学论》《形神可固论》《道释优劣论》《明真辩伪论》《辅正除邪论》……
    公孙真人捧起这些黄卷,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道兄传经送宝之德,比之释门鉴真、玄奘,也不遑多让!愚弟代观中弟子、并道门中人,先拜谢了!”说完,便拱手俯身长拜。
    吴天师笑着将他托住:“如此这般,便是‘着相’了。《龟甲经》有云,‘我命在我不在天’。我辈中人穷极一生、修来修去,便只是这七个字罢了!纵观这三十余年,便是修道一途,能与老道志趣相投的,也只有李长源、李太白、玄同老弟,你们寥寥几人。而对于‘守静去躁、形神双修’,能做到的,也只有玄同老弟了。”
    “古来神仙皆寂寞!灵霄九重,仙人却不多,大抵也是因这世间修道之人,多空有其志、却不得其法的缘故了。”公孙真人忽然笑道,眼神中却有着孩童一般的谵妄和戏谑。
    吴天师听罢,笑着摇头道:“你这任侠之气,便是一把年纪了,也没有祛除干净。竟敢信口雌黄、编派上界!恐怕百年羽化后,道功再精,也无缘仙班了。”
    公孙真人听完,哈哈大笑。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才下榻梳洗穿戴。这时已有道童将早斋送来,两人略吃了点,便相互扶持着、在观中各处观摩起来。
    真正沉心修道者,多勤勉而自持。晨晖洒入的院落中,大部分客居于此的观主、监院早已起来,在大殿前不深的院落中,或向东默然而立、或打着拳法舒筋活骨,皆是各行其道。
    也有喜好交游的观主、监院,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一面熟络地攀谈,一面不时与擦身而过的公孙真人和吴天师,热情地打个招呼。只是看向吴天师的眼神中,大多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热切。
    公孙真人看在眼里,不禁摇头笑道:“道兄,若非你肯亲自过来,这院中的各观道友,怕是要有一半都不会过来。愚弟此次也算是借鸡下蛋了。”
    吴天师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公孙真人,才笑道:“玄同老弟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以你壮年时便长袖善舞、交游广博的脾性,再加上道尊老子盘桓在此修道炼丹的典故,无论天时、地利、人和,皆可谓是样样齐聚、得天独厚。我等虽有些虚名,也不过是来锦上添花罢了。”
    两人将观中各处都一一看了,又在道尊神像前敬香祝祷。回过头却看到上清观中,手中暂无事务的年轻道士们,在殿前较为空旷处聚成阵形,挥臂抬步间、演练起那套柔和的“翠云道功”。各观观主、监院也渐渐停止了交谈和手上的动作,将目光投注到这边,无不啧啧称奇。
    卓松焘、黄硕、关虎儿、孙胡念等,均散布在拳阵中,一丝不苟的道髻、以及新浆洗过的道袍,纤尘不染,干净周整,令殿前打拳和看拳的人,皆有一种精神饱满、气象一新的感觉。
    吴天师看着这奇特的拳法,眼神也从最初的淡然、渐渐变得惊异起来:“玄同老弟,这……便是你所创制的‘翠云道功’么?”他是识货之人,自然也感觉到这套气象一新的拳法中,所蕴含的浓浓道韵。
    公孙真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却再没有多余的谦虚:“这便是愚弟近年来,为配合道功修习、所创的一套拳法,立意是‘以意御形、以柔胜刚’。加上你当年所言‘守静去躁、形神双修’的一些法子,却也颇有些不错的功用。”
    吴天师不禁感喟:“你公孙一族虽世代修习剑术,却每每冒出惊才绝艳之辈,所行之事、又多能独辟蹊径。数年前,你族中长姊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盛名蜚声朝野!今日又见这静动相宜、行云流水的拳法,便觉得,或许只有玄同老弟这般龙凤之姿,才能修成开先河的一代宗师。”
    公孙真人笑了笑,便再无回答、而这套举手投足间、令人耳目一新的拳法,在院内众人津津乐道之下,渐渐被笼罩在一派和谐融通的气氛中。
    然而这气氛,却未能持久。九月初三这日上午,负责在观门前迎接的明虚子张鹤宗,却是面颊带血地跑了进来:“师傅……有兵募上山来了!说是要搜查咱们……”
    话音刚落,一身甲胄的伙长陈谷,已带着几十余名兵募从宽大的观门中鱼贯而入,几个呼吸间、便将院落众人围了起来。正在打拳的观中道士初时有些无措,很快便在武虚子郝金汉的眼神暗示下,定住心神,将公孙真人、吴天师等人护在院落中央,赤手空拳地与一众兵募对峙起来。
    陈谷面色含威,几步跨向前来,喝到:“谁是这观中之主?出来说话!”
    公孙真人面色淡然,双手抱拳道:“我便是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这位军爷今日造访,也是来参加‘翠云丹会’的吗?”
    旁边一位什长见这老道回答不痛不痒、便要上来喝骂,陈谷挥臂拦住他,亮出手中军符:“我等接到长安神策军传来的飞书,有道人告发你上清观,私藏蓟州叛军珍宝。这些珍宝本是洛府禁宫之物、不慎落入贼手,既然被尔等所得,便快些交出来!免得我们一番搜查,冒犯了道尊。”
    吴天师的眉头已皱了起来,院中各观观主、监院都沉默不语,静观事态变化。公孙真人却又向前走了一步:“我观中并无军爷所说珍宝,或许是有人捕风捉影、蓄意构陷,还请军爷明鉴。既不是来参加‘翠云丹会’,这位军爷便可吃些斋饭、自行回营。”
    陈谷自知空手而返、无法向邵中侯和王宫使复命,便向身边几名什长使了个眼色。那几名什长便迅速退下,各带一队兵募,要强行往观中各处搜查。这时斋院那边跑出几道人影,为首的身形高大、手中还提着一根擀面杖,却是青灵子朱介然。几人守在通往斋院的必经之途,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陈谷见状,冷笑几声:“抗拒搜查,哼哼!公孙玄同,尔等是做贼心虚、还是要聚众谋反?!”
    公孙真人依然笑着、眼中却无半分容让之色:“老道行事,素来无不可对人言。讨逆之时、便与贼兵势不两立,岂会私相授受?今日在场诸多道友,皆可为我做保。这位军爷,若只是听了些无凭无据的告发,便要来授查我道门胜迹。老道便只好抛身舍命,护一护我观门道统了!”
    这时不知谁先推搡了一下,对峙迅速恶化成一场冲突。上清观众道人或徒手、或抄起木棍,与这些不速之客缠斗起来。陈谷“锵”地一声拔出横刀,快步冲向公孙真人,想要擒住这一观之主,却被一个高大身影截停在中间。这高大身影便是武虚子郝金汉,面色凌厉道:“要跟我师傅动手,你这武艺怕是还没到家!”
    郝金汉口中说话,手上却丝毫不慢。几下躲闪便欺到那陈谷右侧,一记掌刀劈在他右腕之上,那横刀便“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陈谷顺势将他右臂一拿一荡、便反剪到了背后,又伸手接住攻来的左臂,又是一记反剪,接着伸脚直踹陈谷膝弯,那陈谷虽一身武艺,却也单膝跪地、被这粗莽道人控制起来。
    郝金汉猝然出手、然后得手,才不过两个呼吸。正要喝止缠斗中的众人,却陡然听到观门那边,一道陌生声音响起:“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一道年近五旬的熟悉身影、跟在一名二十多岁的道士身侧,已阔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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