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之乱平息后十年,洛阳城煌煌气象,已渐复苏。特征之一,便是城中武侯铺、不良卫数量的不断增加。
    武侯张松岳最初兼理履信坊、景行坊中的两处武侯铺,因人情练达、办案有术,职级和薪奉年年递增。
    但河南尹之后又陆续在洛滨坊、宁人坊、道化坊、道政坊等坊市增设武侯铺,扩充不良卫,以进一步巩固内防。这直接导致张松岳不再一枝独秀,又多出了几位出众同僚,可与他比肩谈案、不落下风。
    去岁秋暮,洛阳最大的一处武侯铺,在择善坊中某户被抄没的官宅中,悄然落定。张松岳顺理成章、被调来此处,手下不良卫增至100余人。
    明升暗贬的张武侯,被架空在洛阳城中部,除了偶尔去南市抓些打架斗殴的浪荡子,半年来几乎没碰过几件大些的案子。
    然而就在这晚,一件莫名其妙的抛尸案,却在有意无意间、将他也卷入一个硕大旋涡之中。若干年后想起,犹自冷汗涔涔。
    张武侯带着十余名不良卫,载着一具女尸,从上东门外快步而回。他眉头紧锁、想到的却不是案情,而是为什么陈少尹大人今日点将、偏偏点中了自己?
    这应该不是欲扬先抑的拔擢,反而像是接到了烫手山芋、急于转手。
    名义上是考验,实则是甩锅。
    然而食君之禄、忧君之事,混迹公门多年,他也早习惯于这样的常态。
    张武侯回到位于择善坊的武侯铺正堂,望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铭联,不禁揉了揉太阳穴:“秦仵作,你须辛苦一下,随两名不良卫,先把死者尸身安置好。天明后找到稳婆,重新验尸。”
    说着,又看向其他不良卫,“汤六,你去修文坊把尉迟老道叫来,画几道灵符、唱几道咒语,防止尸变。常四、鲁大,你们各点三人,随我去一趟麟迹观,问一问死者近况。况且死者浑身浮肿、面目扭曲,若要画像,须先问过与她熟识之人才好。”
    “喏——!”众人应下,便行动起来。
    此时铅云遮月、星河无光,洛阳城的夜色中,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诡异和阴森。几道桀桀的鸦噪声陡然响起,便是坊市外打更的更夫,都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城中某个角落,荒败的宅院外,一个蓄着山羊胡的青袍男子,正向漆黑的房舍拱手道:“仙人!我已差人照你所说,将那尸身抛入洛水。只是不明白,为何此次要故意留下首尾?”
    漆黑房舍内,桀桀的笑声响起,如破锣烂钏、无比刺耳:“王宫使欲寻的那件宝贝,有另一股势力已经伸手了。正好本仙人刚采补完的女子,是个道门弟子,便想变废为宝、借刀杀人。好叫道门和公门,去将那股势力连根揪出来,最好拼个两败俱伤!岂不美哉?”
    青袍男子也笑道:“仙人好算计!不愧是王宫使座上之宾。只是此前,河南尹曾通传全城武侯铺,要缉拿城中女子失踪案的真凶。后虽不了了之,但仙人若再行事,须得小心一些,切勿惊动城中一些佛法广博、道行高深之人,免得节外生枝……”
    那仙人声音暴怒:“洪太祝!你们人族办事、果然瞻前顾后!不过享用了几个女子,若有看不惯的、只管过来便是!我手下的伥兵,便够他们喝一壶!”
    说话间,房舍内一股黑气腾出、化为金瞳大汉,如小山一般站在洪太祝身前。而许多灰色阴魂,竟如长蛇般、争相缠绕在他身上,尖利的哭声和笑声鼓噪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那金瞳大汉毫不介意,揪起一道阴魂、塞入血盆巨口,竟也不嚼,直接吞咽下去。
    洪太祝寒毛炸起,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仙人切勿动怒……下官无意冲撞……”
    那金瞳大汉森然一笑,拍了拍洪太祝肩膀:“洪太祝放心!本仙人只好女子、不吃男子。此番采补后,我必道功大进,答应帮王宫使找的宝物、必然唾手可得!”
    洪太祝看着眼前毛骨悚然的景象,颤声附和道:“仙人道法高深,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此后但有差遣,必当尽心竭力……若今日无事,下官便回去了……”
    那金瞳大汉声如惊雷:“慢着!这几件东西,是那女子身上的。正好当作物证,奖励一下认真办差的公门之人,桀桀桀!”
    洪太祝听罢,战战兢兢接下东西,随手作了一揖,便一溜烟跑掉了。金瞳大汉露齿森然,不屑道:“胆小如鼠,难成大事……”
    而方才吞下的阴魂、此时又浮现出来。勉强聚成一道女体,带着一众阴魂,为这金瞳大汉锤肩揉背,如此情形,说不出的诡异。
    金瞳大汉随手抽出一道阴魂,冷笑道:“新来的!与你说下规矩,你须为我勾来五名女子、要完璧之身,我便放你去入轮回。桀桀!”
    那阴魂只是垂头颤栗,却发不出声响。金瞳大汉伸出食指,将那阴魂下巴勾起,只见五官清丽、双目无神,竟是新死不久的罗柔!
    次日晨光乍现,一片金红之色洒向人间。仿佛昨夜目睹的罪恶,只是一场难以释怀的梦境。
    张武侯带着几名不良卫,从麟迹观回来后,彻夜忙碌,未曾合眼,已将死者画像描摹出许多份来。又将死者当日发式、所佩钗钿,所穿衣履的样式、色彩,随身兵器等,逐一条陈、附在画像之下,以便不良卫四处查访线索。
    少顷,日间当值的不良卫们,陆续赶来点卯,几乎将正堂前的空地站满。身为不良帅的高麻子、田胖子精神抖擞,站在七十余人的方阵前,显示着左膀右臂的身份。
    张武侯清了清嗓子,开口时依然沙哑:“昨夜突发命案,东城外洛水中捞出一具女尸,初验为溺亡。尔等今日便拿着画像,以洛水为轴心,先在两岸的17个坊市仔细摸排。发现线索,立即回报!若无线索,再向南北两面,扩大搜寻范围。”
    七十余名不良卫听罢,齐道:“喏——!”便在高麻子、田胖子两名不良帅的带领下,分为两股,沿着洛水两岸,开始忙碌起来。
    目送完一众不良卫出动,张武侯预备回卧房补觉。却见一名身材干瘦、白发苍苍的老道,与仵作从后院走了出来,两名不良卫跟在后面、满目疲惫。
    那老道还在反复叮嘱:“……横死之人,最易尸变。那姑娘死去已超过十二时辰,最好保持两人一班、轮换看守,切勿被猫、狗之类灵物惊扰。”老道絮絮叨叨,从怀里又掏出一张黄符,“若是遇到异变,一定要确认那姑娘额上黄符有无脱落。若是脱落,便将这张新贴上,切勿再用旧符……”
    其中一名不良卫接过黄符、挠了挠头道:“道长!为何要两人一班?”
    那老道笑眯眯道:“因为一个人看守,会比较害怕。”
    那不良卫听完,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再理会这神神道道的老道。转而拉起仵作,出门找稳婆去了。
    看在眼里的张武侯,强打起精神,迎了上去:“尉迟真人!此番又劳烦您一趟,改日一定亲至观门,向三清道尊奉香叩首!”
    尉迟渊却叹道:“道门后辈,横遭此难,老道亦是不胜唏嘘!不知何人,竟能下此毒手!这等凶徒!老道便折损些寿元,也要叫他不得好死。”
    张武侯拱手道:“真人辛苦!我先差人送您回观歇息。”
    尉迟渊却眉头微抬:“不急。关于这姑娘的尸身,老道尚有一事,须向张武侯说明。若看守之人发现异样,务必立即告知老道!”
    张武侯再度拱手:“真人请讲!”
    尉迟渊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道:“人有三魂七魄。肉身若死,七魄便消。只余三魂,依依不舍,徘徊在侧。三魂者,胎光、爽灵、幽精,又称天魂、地魂、命魂。但我观这姑娘尸身,胎光、爽灵俱在,唯有幽精命魂,杳无所踪。三魂已经失了一魂,便难再转世为人,时候一长、只怕要化作怨鬼。”
    张武侯吃了一惊:“横死之人,不宜久留,我亦知晓。可是如今要破案,这尸身免不了要多放些时日。只好仰仗真人多施些道法,勿叫中途生变!”
    尉迟渊颔首道:“道门中人,便是要驱邪匡正,我自会竭尽所能。只不过,能将这姑娘一道命魂抽走,凶徒怕不是一般人,道术还在老道之上。若你们找到凶徒踪迹,切不可鲁莽行事,否则怕有性命之虞!”
    张武侯微微沉吟片刻,方才道:“若果真如此,我便该禀报少尹大人,请他发一道公牒,召集城内道法深厚的禅师、道长,届时助我缉凶。只是少尹大人是否同意、便难预料了……”
    尉迟渊点点头:“若能如此,再好不过。若少尹大人不允,我亦会私下里邀一些道友,一齐为此案尽一份薄力。”
    两人说完,互相拜别。张武侯回卧房补觉。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又被武侯铺外的争吵声惊起,只好憋着一股烦躁,蹬上乌头靴,大步出了铺门。
    却见两名女道士叉着腰,欲要硬闯进来。被六名手持长矛的不良卫,拦在了外面。
    张武侯一夜未睡、又刚接下命案,正焦头烂额之际,哪还有耐心去理这些琐事?张口便喝道:“哪里来的道姑?竟敢硬闯武侯铺!全抓起来!”
    不良卫得了命令,便一拥而上过去抓人。只听见“嘭、嘭”几声闷响,六名不良卫如花瓣绽开,躺在地上,煞是好看。
    张武侯怒从心头起,暴喝一声:“贼女,还敢拒捕!”便跳了出去,与两名女道士拳来脚往、激斗起来,一时间竟然相持不下,难解难分。惹得坊间小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大男人、竟跟女子动手?他家娘子怎么调教的?”
    “动手还落了下风,说明外强中干,床笫之间、只怕是一蹶不振……”
    “武侯铺的向来蛮横、欺软怕硬,今日倒碰上硬点子了,可见恶人自有恶人磨。”
    “我认得他,是不良卫的头头,今日怕是要颜面扫地了……真是大快人心!”
    “两位女侠,英姿飒爽!一朝出手,除暴安良……”
    张武侯听得脸都黑了,突然后退一丈,理智渐渐回归:“你二人过来,究竟意欲何为!”
    两名女道士见他退开,也停了手。其中一人声音清脆:“我是麟迹观花希子崔琬,过来看一看我们师姊……的尸身。这些不良卫存心刁难,还说……还说摸一下,便叫进去。”
    崔琬说完,杏目圆睁,双颊微红,怒意犹然未消。
    另一名女道士也道:“我是月希子覃清,你们这些公门中人,真是不可理喻、乌烟瘴气!”
    张武侯微觉尴尬,狠狠剐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六人。轻咳两声、才道:“是下面的弟兄唐突了……两位女道长,请里面说话!”
    崔琬、覃清见张武侯服软,齐齐翻了一记白眼,并肩进了武侯铺。那眼神仿佛在说:早一些好好说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真是讲礼貌的、不如过来闹的。
    张武侯扭过头,对着满地的不良卫轻喝道:“丢人败兴,还不快起来!”说完转身进了铺门,“两位女道长,我带你们过去,在后院……”
    少顷,几人来到后院一间柴房,柴草早被搬了出来,堆在一旁。木门虚掩,秦仵作满身冷汗、不停地给身旁一位老妇壮胆打气。
    那老妇虽不是头一次配合仵作验尸,但看到死者遗容狰狞,也是被吓得通天纹乱颤。
    陡然听见木门“吱呦”一声响起,顿时大惊!“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口中哆哆嗦嗦念叨:“魂归魂、土归土,冤有头、债有主……”
    崔琬、覃清见状,连忙将老妇扶起。秦仵作才转过身来,对张武侯几人作揖道:“武侯大人,卑职确认死者是溺亡。且身上多处淤青,双臂双腿骨断筋折,生前当是……受尽凌辱。
    另外,从死者头发里梳下来一些灰白渣滓,不像是洛水里的泥沙。其余卑职不便再说,这位是稳婆马婶子,便由她来禀报。”
    张武侯哈欠连天,身上困意却早被这些接二连三的事情打散。将秦仵作捧来的灰白渣滓看了又看,才道:“这是熟石灰,营造房舍用的,先收起来。”说完又招手道,“马稳婆,你查出些什么,据实说来!”
    马婶子惊魂甫定,抖着手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面上冷汗和泪痕。接着却是一声尖嚎:“作孽啊——!这、这姑娘岂止是破了身子……下面……下面没有一处好的……天杀的凶徒!该千刀万剐!呜、呜、呜……”
    崔琬、覃清捂着嘴,已缓缓走到那熟悉而冰冷的躯体前。
    崔琬轻轻掀开盖布,看着乌珠凸起、口齿大开、衣裙破碎的罗柔,浑身僵住了。手背上传来剧痛,泪目余光一扫,却是自己咬牙忍悲之时,咬破了捂嘴的手背。
    覃清一声悲呼:“罗师姐——”接着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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