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上,风起縠纹,波泛轻舟。稀疏莲叶随风而动,宛如立在云影上的舞伎。
    元载怒骂一阵后,也知于事无补,转头嘱咐随行校尉撑篙行船。自己则看向舱内昏迷的元季能,心头陡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这个不成器的第三子,念书嫌困,习武怕苦,整日只知斗鸡走马玩女人,何时才能叫人省心!这次醒来,须好好关在府中面壁思过……
    待扁舟重新靠岸,元载携三子元季能、登上镶金挂玉的豪阔油壁车,心中宛如明镜:
    这场与祆教中人的角力中,他已经输了关键的几步棋。
    好在自己在朝中大权独揽,便是皇亲国戚都要礼让三分,以后若想扭转颓势、一雪今日之耻,也不过是再费些力气罢了。
    届时,今日所见那胡人女子,定要捉回府中、好好调教……想到此处,元载铅青的脸色上、才泛起一抹晴光。
    然而糟糕的心境平复未久,刚回到安仁坊豪宅的元载,便收到洛阳递来的飞书奏报:
    三公子元季能昨日借洛城行营兵募,掳走崔府六小姐,欲行不轨。然事情败露、崔府六小姐被两名游侠救走。崔府家主崔曒如今尚无动作,不知是否会对元相不利,特报元相知晓!
    元载气得发抖,当即取来马鞭、抽向榻上的元季能,竟将昏然未醒的元季能抽地跳了起来。若非正妻王韫秀赶来拦住,元季能怕是要在榻上躺十天半月。
    王韫秀身出名门,颇通官宦之道。问明前后缘由后,忽然笑道:“夫君日日处理家国大事,于小事上、倒糊涂了!前些时日,妾身欲为能儿重觅一门妻室,多有世家大族递来生辰贴,其中便有这洛阳崔氏。
    妾身记得那生辰贴上所书,恰是这崔氏六小姐,单名一个‘琬’字。既然能儿喜欢,娶过门便是!既可化解误会,又可将崔氏也拉拢过来。”
    元载听罢,沉吟片刻、转怒为喜:“都说‘妻贤夫祸少’,我元载此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此事便有劳夫人去办了。”
    王韫秀老脸微红:“当朝宰相、一把年纪,还这般贫嘴贱舌!你若真顾念妾身所想,那薛瑶英之流、便不该进了府来,搅得乌烟瘴气……”
    元载闻言,老脸一红,只得做小伏低、哄了半晌方罢。
    却说小蛮与随行黑莲蓬衣男子逃出曲江池,一路向南奔出数里,才寻到拴在野树边的大宛良驹。两人翻身上马、更不停留,循着野径,向东飞驰,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天黑之前,两骑人马早出了潼关、穿过陕州,行至虢州附近。彼时人困马乏,二人便寻了一处河边歇脚。
    那黑莲蓬衣男子一面饮马、一面赞道:“霜月护法虽是外邦女子,一身武艺委实惊才绝艳!单是午间那‘步生莲华’轻功,在下便佩服万分……只是可惜,不能手刃元载那奸贼!”
    小蛮淡然道:“元载如今虽煊赫一时,但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所作所为、早触怒朝中几股势力,甚至你们中土皇帝、也开始厌恶他。所以,何必要以自己有用之躯、去换他时日无多的性命?”
    黑莲蓬衣男子声音低沉、含着悲愤:“我兄李少良,便是被这奸贼罗织罪名、杖杀当庭。此生惟愿,报此大仇,不诸元贼,誓不罢休!”
    小蛮盘坐树下,吃下一块胡饼:“少辰,中土有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莫忘了你在神主前许下的诺言。元载虽然退让、但洛阳那边依旧会有动作,再过几日、或许便是一场凶险交锋。我希望你心无旁骛、做好万全准备。”
    李少辰闻言,连忙抱拳、单膝跪下道:“愿以残躯,护持圣女!熊熊圣火,焚尽诸恶!”
    弦月高悬,清辉照彻。几乎同时,洛阳城北数里外的邙山脚下,重重坟茔间,不时窜起点点磷火。绿油油的火苗方向不定,但一遇生人、必追逐其后,仿佛索命的怨魂。
    两道黑影在坟茔间穿梭,四周磷火纷纷追逐而来!一追一逃,显得惊心动魄。难以言喻的恐惧逐渐滋生,叫人头皮发麻。
    其中一道黑影终于不堪其扰,从怀中摸出一沓黄符,口诵咒、手掐诀,脚下步罡踏斗。
    哗!黄符撒成一圈、爆开数朵金焰,向那些绿油油的火苗扑杀而去。只听得几声细弱蚊蝇的惨叫,那些磷火终于灰飞烟灭。两道身影这才放慢脚步,继续在坟茔间走着。
    另一道身影忽道:“观主,咱们寻了两日,还没有寻到适合的墓碑吗?”
    这观主便是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此时正借着月光、在林立的墓碑中专心搜寻:“年深日远、加上兵祸,能完好保存下来的墓碑,十不存一。再能塞得下一柄剑的,更是少之又少……暝灵子,咱们分开来找,速度便会更快一些。若今日能找到,明日便不必过来了……”
    暝灵子卓松焘内心一阵发寒:“观、观主,若分开寻找,倘或遇到跳尸……弟子岂不是糟糕至极?”
    公孙观主回手便是一个暴栗:“跳尸、跳尸!遇上便如何?堂堂七尺男儿,挥剑赶跑便是!亏你还是我道门弟子,竟惧怕这些阴祟之物……”
    “别打、别打了观主!弟子这便去找。”卓松焘护住头部、慌忙跑开。一面跑一面腹诽道:跳尸的确不足为虑,哪有观主您老人家下手狠辣啊……
    两人又找了一个时辰,弦月已渐渐西沉,墓碑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昏黑难辨。
    公孙真人直起身子、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老眼昏花,这碑上斗大的名讳,竟也看不清了。”
    “观主……您看这方墓碑,形制和年代似乎要久远得多……墓主人的名讳,似乎都已风化……”卓松焘似有所获,只是学识浅薄、并不敢断言什么。
    公孙真人闻声走来,借着愈发稀薄的月光,看到荒草间掩着一块五尺见方的“圹铭石”,左下角微有缺损。石上原本整整齐齐刻着小字,似是墓志。但风化严重,只能隐约辨识出“振威将军”“泰和六年”“建康”等寥寥几字。但已基本可以确认,是晋朝的碑石无疑。
    “自魏朝至晋朝,朝廷屡禁碑碣,司马懿更有‘不坟、不树、不谒’的祖训传世。因此,这圹铭石本该深埋地下、用于封盖墓室,却不知为何曝露在此?”公孙真人捋须道。
    “想来是后人贪其金银财帛、发冢掘墓,随手丢弃于此。汉赵国那位末帝刘曜,便是此道中人。”卓松焘凭着不多的学识,勉强抛出了个答案。
    公孙真人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便是这块了。暝灵子,把这圹铭石拖走,先寻一处农田埋藏好,做个标记。明日咱们带了斧凿过来,再做处置。”
    “啊?观主,这圹铭石粗看便有二百多斤,我一人如何拖得动?”卓松焘哭丧着脸道,第一次觉得公孙观主、居然如此狠心。
    “暝灵子,我已年过古稀,而你正当盛年。圹铭石你不来拖、要我这把老骨头来拖吗?”公孙真人心平气和、以理服人道。
    “这……弟子谨遵观主法旨。”卓松焘说完,彻底沉寂下去。早知如此,观主那日安排人去通远渠探查,自己就该率先站出来、勇挑重担,便不会有今夜之遭遇。
    心中不平归不平,卓松焘还是果断将肩上绳索取下,把这方圹铭石五花大绑、固定结实。然后拽住绳头,搭在肩上,双腿发力,那圹铭石才仿佛一只年迈的耕牛,开始向前挪动起步伐……
    号声三叠,击鼓三通。伴随着鼓角声起,洛城行营的一天,在晨曦中飞速展开。
    新应招的兵募们、在都虞侯的监督下,迅速检查着弓箭、箭囊、横刀、砺石、军甲等装备,列队跑去大校场,开始一天的训练:
    弓马队列阵东南,身跨良驹,兵募们或挽弓射向远处的木马、或持戟掼透马前的木人。
    步射队列阵东北,手持弓弩,兵募们十人一排,将手中箭矢射向二十步外的铁札甲。
    长矛队列阵西北,手持丈八长矛,兵募们忽而成排奔袭、忽而顿身直刺。
    横刀队列阵西南,兵募们皆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两两拼杀,刀刀狠厉……
    行营正中的空地上,春草无比顽强、长势颇佳,十几名军官手持月杖、纵马飞掠,兴致勃勃打起了马球。
    拳头大小的雕花马球、宛如受惊的田鼠,在数道马腿下惊惶逃窜。陡然遭受重击,马球便如流星般飞起、凭空画出一道弧线,跃入球门。每每这时,场上一方便会爆出欢呼。
    致果校尉谭令德,骑着乌云踏雪骓,正与怀化中侯邵易飞、宣节副尉宁长庚、队正方七斗、陈谷等人打得火热。
    一名斥候飞奔而入,停在谭校尉面前,抱拳躬身道:“太微宫太祝洪治业求见!”
    谭令德将手中月杖一甩、扔给旁边替补的一名伙长,翻身下马:“你们继续!”
    说完,便向斥候示意,要他将候在辕门外的洪太祝,带来自己营帐说话。
    不多时,洪太祝来到谭令德帐下,绕开硕大的沙盘,拱手笑道:“谭校尉向来可好!王宫使遣我过来,是为几日后的一桩谋划……希望能借几名身手不错的兵募,届时从旁协助。”
    谭令德眉头微皱:“我行营中将士兵募,近来操练科目繁多,恐不能如王宫使所愿。洪大人回去、还请解释一二。”
    洪太祝开口被拒、却不生气:“此番之事,涉及祆教与洛阳城中几桩公案,且有元相在后面支持。望校尉大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只需调拨十余人即可!”
    谭令德听到元载之名,眉间纠结之色顿去大半:“既然元相看重这事,我自不能甘落人后。容我稍后调配一番,哪十人可去、名录稍后着人送到太微宫。”
    洪太祝抱拳谢过,又与谭令德寒暄过几句,才自行出了行营,赶回太微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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