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暂歇,穹幕被撕开许多不规则的裂口,数道黯淡天光,从中透射而下。
    修善坊祆祠内,干完杂活的教徒纷纷离开。火屋中橘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令气氛又尴尬了许多。
    杨朝夕连忙露出惶恐之色:“康阿父莫要误会!小子听好友讲完、只是好奇……若麻葛不知道,我便不问了。”
    康赛因眉头微蹙:“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当时确有几名不良卫,想要强行搜检我祆祠圣地,被我呵斥出去了。”
    杨朝夕心知肚明,双方当时的确起了些小冲突,便刻意绕开不良卫擅闯祆祠一事,故意愤愤道:“究竟是何人、用心如此险恶?自己犯下的滔天罪恶,竟要嫁祸给咱们祆教!”
    康赛因也是语气微冷:“我祆教教众、虽不敢说皆是良善之辈,但教规中亦有‘戒淫邪放浪、禁滥杀无辜’的条目。所以此事,必不会是我祆教教徒所为。换言之,若有人违此教规,祆教之罚,比之盛朝律令、还要严苛许多。十恶不赦之徒,更要承受圣火焚灭之刑!”
    杨朝夕顺势问道:“康麻葛,敢问那些凶案证据被不良卫发现前,有没有什么反常之人来过、或者异常现象发生?小子久在山中时,常与狼、豺、豹、獾等动物周旋,或许能凭着线索,将那恶徒找到。”
    康赛因回忆半晌才道:“那些不良卫是在祆祠院墙外的沟渠中,发现了一只女子的绣履。我亦吩咐教徒,向周围宅户、小民打听过,未曾有人看到有反常之人经过。
    只是此前那晚,祠中黑犬似有一阵狂吠,当时我已睡下,便没放在心上……或许,是黑犬感应到什么吧!此事须待我禀明神主,求得开示。若有所获,届时再告知与你。”
    杨朝夕见话已至此,便点头行礼道:“那便等康阿父的消息了。小子近来在通远渠找了份差事、尚要赶过去挣些银钱度日,改日再来供奉!”
    康赛因并不意外,教徒各有营生、得空才来,本就是常态。此刻听杨朝夕如此说,便以圣火礼回应道:“无妨!供奉圣火,心诚则灵!常念神主,必佑安宁。只是须记得三月十五那日,在此院内集结,共赴城西,迎接远客。”
    杨朝夕点头应下,又向方才为他开门的教徒颔首示意,才恭身出了祆祠。
    此后几日,杨朝夕每日晨起,必先至祆祠拜过圣火,才折回南市、穿上破烂的袍衫,去通远渠看江湖游侠的热闹。顺便,挣一挣那每日两百大钱的脚费,倒也悠然自得。只是却再没见过洪太祝、陈少尹等公门之人,来渠道疏浚现场巡视。
    却说杨朝夕出了祆祠,心中颠来倒去、思索着这几日看到和听到的线索,脚下却半刻不停,沿着笔直的十字坊道向北行去。
    将近修善坊北坊门时,右边忽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嘈杂声响。转头看去,却见鹤殇酒肆中、一桌酒客掀翻了桌案,碗碟杯盏和着汤汤水水、碎了一地。为首之人面色狰狞,正大声呵斥着酒肆中的伙计和胡姬。
    那人身后,围着五六个手执刀剑的江湖游侠,或开口帮腔、或冷眼旁观,显然便是一伙。
    挡在一群江湖游侠前的,却是位身姿绝丽的胡姬。她薄纱遮面,一双硕大美眸、隐隐含怒:“都尉大人,莫要太咄咄逼人!我小蛮虽是舞伎,但卖艺不卖身……你、你当我外邦女子是什么?!”
    杨朝夕这才看清,那一桌酒客为首之人、右手被白纱捆成了粽子,正是昨夜望春宫中的田驸马。
    田驸马一脸淫邪:“你们这些当垆卖酒的胡姬,不就是靠几分姿色、伺候咱们中土的男人吗?难不成还是贞洁烈女?别再装模作样啦,嘿嘿嘿!”
    说罢,伴着一阵淫笑,田驸马尚且完好的左手,已毫无顾忌地、向小蛮当胸袭来。
    田驸马更是兴致顿起,顾不得裹成粽子的右手,合身急扑而上!
    小蛮刚将身子抬起半尺,猛然看见一张猥琐笑脸迎面扑来、就要贴在自己身上。情急之下、单腿微曲,直接抵在了田驸马脐下“三寸丁”处……
    “嗷!!”田驸马胯下剧痛,连呼吸都漏了两拍,身体宛如一滩烂泥,向右倾倒而下!身后几个游侠中,猛地冲出来一名清瘦儒生,挥掌托住田驸马后心,才阻住了他下坠之势。
    清瘦儒生猛地抬头、冷冷看着已然起身的小蛮:“姑娘!明明武艺不差,却扮猪吃虎、蓄意打伤我家小爷!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怕是你出不了这间酒肆了!”
    田驸马哀嚎数声、疼痛稍缓,也咬牙切齿道:“林解元……你、你特么废什么话!给小爷我绑了回去……看我怎么慢慢调教这小蹄子!”
    田驸马话音刚落,身后五名江湖游侠陡然散开,个个手执兵刃,将小蛮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是个妖冶浮浪的女子,只听她咯咯娇笑数声、媚眼如丝道:“你这小妮子!奴家小爷相中了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呢!还不乖乖随姊姊回府?姊姊便大发善心、教你几手裙底功夫。若能侍候好小爷,保管你日日荣宠加身、夜夜欲死欲仙……”
    其他游侠听了,心中无不悚然而惊。便是田驸马心头、也泛起一阵寒意:
    这“美女蛇”阮菁菁,最是嘴甜心毒、欲壑难填。不但武艺诡异,且使得一手好毒!特别是一种催情毒,能叫男子坚挺不屈、耗尽而亡!亦能令女子娇羞尽去、极尽魅惑之能事!魏州地界上,死在她肚皮上的青壮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小蛮双眸射出寒光:“要倚多为胜么!”
    林解元从腰间抽出一支镔铁判官笔、悬肘握起,语气揶揄:“姑娘大谬不然矣!我魏博镇群侠、最讲诗书礼义,此阵仗明明是‘众星拱月’,要将姑娘请回魏州、享尽荣华。倚多为胜之事,我们是不做的……”
    小蛮捞起桌案上的竹雕箸筒,将筷子尽数抽出,分作两股,攥在手中:“巧言令色!那便手底下见真章罢!”
    话未说完,身形已动!小蛮将两股筷子当做短棍,竟先发制人、陡然攻出!
    只见她或戳、或扫、或敲、或砸……顷刻将其中一个人逼得连连后退,手中横刀完全被两把筷子压制,一身傲世刀法竟挥斩不出,憋屈万分!
    然而此情此景,不过维持了一息。其他游侠已反应过来,纷纷群起攻之!
    小蛮无奈、只得回身连挡,将一支判官笔、三柄横刀,还有一柄尺许长的木柄双头铁如意,堪堪截停在身前。自己则借着诸般兵刃的反震之力,跃出六人合围,跳到酒肆外的坊道上。
    回头再看时,那使铁如意之人、赫然便是妖冶浮浪的阮菁菁!
    她一袭绛红裙衫、配以烈焰朱唇,加上柔弱无骨的杨柳腰,便是女子见了、也不免失神丢魄。但玉手所持的一柄铁如意,却刚猛无匹,单是扫出的劲风,都令小蛮面颊生疼!
    杨朝夕心中一叹:原以为这位小蛮武艺了得、能应付了眼前场面,谁知魏州来的这几位游侠,也是个个身手不凡!
    尤以林解元那一支判官笔,最是凌厉迅猛、难以猝防。且那阮菁菁的铁如意,竟如车轮般、在双掌间旋转如风,力道之强,并不输于男子。
    小蛮冲出酒肆,见看热闹的一众小民中,杨朝夕正抱臂而立、站在最前头,忙道:“杨少侠!烦请进去救掌柜!今后想吃鹤殇,皆由我请!”
    说话间,酒肆中六名游侠已追了出来,重新将小蛮围住。判官笔、铁如意率先攻出,四柄横刀尾随而至,重新与小蛮战作一团。
    杨朝夕听罢,忙奔入酒肆。果见酒肆一角,瘫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正抱头呻吟、痛不欲生!正是鹤殇酒肆掌柜刘白堕。他肚腩硕大,满身肥肉,脸上多处青紫血痕,露出刚被人痛揍后的惨状。
    杨朝夕上前扶起,一搭脉象,便知只是些皮肉伤,性命却是无碍。于是又将目光投向酒肆外激斗的七人:
    小蛮正勉力支撑,双掌间的筷子越打越少,几乎是在赤手空拳、以一敌六!数次突围未果后,手脚已渐渐不济、周身险象环生,若再有半点疏忽、便是重伤被擒的后果!
    另外六人却攻防相合、进退有度,似是训练有素的合击阵法!其中四人、刀法果决猛狠,隐隐透出杀伐之气,想必皆出身行伍,久历生死,最是悍勇!
    杨朝夕扪心自问,若自己仅凭一套“夺槊拳”,也未必能抵挡住六位江湖好手的合击。这小蛮武艺之高,竟还在他预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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