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光渐沉,房中昏昏,尚未到掌灯时候。
    杨朝夕与小蛮相谈正欢,陡然听到打门声,俱是心头一惊!以为是那田驸马串通了公门,找到了他二人。
    杨朝夕竖指在唇、做出个“噤声”的动作,旋即攥紧玄同剑、慢慢向房门靠过去。待到近处,陡然拨开门栓,几道玄色人影鱼贯而入!
    “铮!唰唰唰!”抽刀拔剑的声音,响作一片,令人牙酸胆寒!
    率先冲进来的几人,瞬间将杨朝夕围住,方才那焦雷般的声音再度响起:“狂徒!胆敢拒捕么!”
    杨朝夕目光冷冽、迎了上去,却是一阵错愕:“张、张武侯?怎么是你……在下犯了何事?如此劳师动众?”
    武侯张松岳那不怒自威的胡须、微微一抖,却笑了出来:“原来是杨少侠在此歇脚!兄弟们,刀都收起来吧!都是误会、误会!哈哈!”
    身边不良卫听罢,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松了下来。纷纷收刀入鞘,自觉退到客房外面,等候张武侯指令。
    杨朝夕也将剑插回鞘中:“哪阵风把武侯大人吹来了?难道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案?”
    张武侯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倒也没什么大案。最近通远渠那边不太平,天天有江湖游侠打斗滋事。过去震慑的兄弟去了好几拨,奈何武艺不济、一旦动手,便被打伤打残。
    另外,还跑掉几个凶顽的游侠,不知躲在城中何处。所以,一听这馆舍的掌柜说、看到两个身上带血的人住下,我便立即带了人,过来看看情况!”
    杨朝夕恍然,原来是馆舍掌柜派人报了官!自己和小蛮身上染血、贸然入住,难免令人起疑。
    直到此时、张武侯解释完来意,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笑道:“给武侯大人添麻烦了!既然来了,不如到附近吃些酒食?”
    张武侯摆摆手道:“就要禁夜了,一会还要带一拨兄弟去巡街。改日再和杨少侠痛饮一番!”说着,隐隐闻到了女子的馨香之气,不由看了看杨朝夕身后的屏风,“不过话说回来,杨少侠和身畔佳人何故受伤?如若方便、还望告知一二。”
    杨朝夕眉毛一掀:“倒也不是什么隐秘,今日午后……”
    说话间,他便将今日午后、鹤殇酒肆中,驸马田华和一干鹰犬欲强侮小蛮、致其受伤,自己路见不平、愤而出手的经过,粗略讲了一遍。只是刻意隐瞒了、自己之前便与小蛮认识的事实。
    张武侯听罢,将陌刀在地上重重一顿:“这些欺男霸女的二世祖,最是可恶!偏偏我公门不良卫、忌惮他们背后之人,总是投鼠忌器……所以事发之后,纵然坊市间观者如堵,却无人敢去管一管。”
    杨朝夕淡淡道:“公门失德,律法失范,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平日常听坊间小民说,不良卫贪财好酒、欺软怕硬。风气使然!却非武侯大人凭一人之力,便能扭转。”
    张武侯也叹了口气:“在公门中,不懂审时度势、不会和光同尘,又岂能长久?譬如我手下这些不良卫,但凡有血气方刚、好打抱不平的,早便弃了这差服、混迹江湖去了。”
    两人没聊几句,话题便有些沉重。忽然,屏风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鸣,张武侯顿时露出了然之色,抱拳笑道:“本武侯还有些事,便不打扰杨少侠好事了。”
    杨朝夕知他已然误会,但值此情形、多说无益,只会越描越黑。索性一笑,拱手认下,将张武侯送出了客房。
    重新拴好门,杨朝夕连忙转到屏风后,却见不知何时、小蛮已将裙衫层层脱下,胡乱扔在月牙凳上。身上只穿了袹複和短裈,慵懒而雪白的身体、在木盆里轻轻扭动,一如方才躺在榻上时的情形。
    杨朝夕心中微沉:看来这“井水祛毒”之法,实在聊胜于无!那毒显然是重新发作了,令小蛮再度陷入昏沉之态。只怪自己素来不喜岐黄之术,以至于对治病解毒一门、知之甚少,造成现下束手无策的局面。
    正自焦急间,忽听“当”的一声轻响,却是湿透的裙衫不堪其重、从月牙凳上滑落下来,掉在了青砖铺砌的地面上。杨朝夕顺手拾起,却不料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编钟、从衫裙中滚落下来,与青砖地面撞出清脆的声响。
    杨朝夕瞳孔瞬间放大:潮音钟!她怎么会有这东西?对了!潮音钟既然有“千里传音”的妙用,又岂会只有一只?这只潮音钟、必然是小蛮与柳晓暮联络用的……这足以说明,柳晓暮与眼前的小蛮、关系匪浅!无怪乎昨夜她会忽然出手、救下小蛮。
    便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现:自己虽然束手无策,但可以召唤柳晓暮过来啊!她一只几百年道行的妖修,自然比自己要见多识广、手段丰富!加上她与小蛮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必会出手相助!
    想到这里,杨朝夕迅速从怀中摸出陶埙、附在唇边。随着埙声幽然响起,一段哀婉低徊的曲调、徐徐传出客房。无形的音波宛如实质,以客房为圆心、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却说驸马田华、林解元一行七人,出了修善坊西门、一路北行,要回到落脚的景行驿馆。
    田华坐在雇来的油壁车中,心中依旧忿忿不平!今日一番折腾,非但没能捉到天竺舞伎小蛮,还被虎贲卫朱兑酉、鹤殇酒肆掌柜刘白堕,以搅了酒肆生意为由、白白讹走了二十五两黄金!真是岂有此理!
    田华越想越气,不由将怒火喷向了一言不发的林解元:“林解元,你好大胆子!我爹派你跟来,是要你给小爷我办事!我说怎样、便是怎样!谁叫你自作主张,与他们媾和?!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驸马都尉!”
    林解元不答,只是一脸谦卑跟在油壁车旁,听着田华呶呶不休的数落。
    田华见林解元不吭声,火气更盛:“你可知你一人摇尾乞和,不但堕了‘魏州八雄’的威风!更堕了我魏博镇的威风!便是永乐公主殿下,也会颜面无光!此事若传到长安,岂不要被那些朝臣笑死?待回到魏州,我必禀明爹爹、治你的罪……”
    林解元依旧不答。
    “嘭!”油壁车的幔幕被一掌拍起,田华伸头骂道:“林如山!你是哑巴么!小爷我正跟你讲话,作什么爱答不理!一个小小解元,了不起了么!!”
    同样随车而走的几人,皆是心中一惊:林解元本名林如山,众人自然知晓。只因他曾淹留长安、屡试不第,后蹉跎数年,也只考中一个解元。期间父母俱亡、发妻改嫁、兄弟反目……饱尝人间辛酸。最后不得已、弃文从武,投奔到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帐下,从此改叫“林解元”。
    “魏州八雄”皆知林老大这桩隐秘,却从未有人敢提,更不敢叫他的本名。因为曾犯此忌讳之人,皆被林解元当场虐杀,其状之惨、难以直视……也因他武艺精湛、且冷酷狠辣,田承嗣素来极为欣赏。而“魏州八雄”中,更无人是其敌手,尽皆心服口服。
    此时众人见田华口无遮拦、竟提到了这桩隐秘,都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果然“嗖”的一声轻响,林解元那支镔铁判官笔,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上。笔锋弹出二尺多远,射穿了幔幕、擦着田华鼻尖而过。若再靠近寸许,便是贯颊之痛!
    “啊!林、林解元,你要……要以下犯上?”田华胸中狂跳、双手打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林解元杀气一闪即逝,缓缓撤回判官笔、松开攥紧的左拳,话语间毫无波澜:“都尉大人,旧事莫再重提,不然下官只好取了你性命、再亡命天涯。方才情形你也看到了,那鹤殇酒肆、显然是太微宫的人罩着。
    那些骑兵也不是宿卫,而是太微宫豢养的私兵。下官眼力虽不济,却也窥出其中数人、皆出自江湖绿林,手上或有成名绝技。若真动起手来、必然吃亏。所以才劝都尉大人息事宁人,切莫意气用事。”
    田华虽然素来跋扈嚣张,却也非无脑之人。听完林解元一番话,也觉言之有理:“林老大,本都尉错怪你了……只是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此番来洛阳,田公千叮咛万嘱托,要咱们全力探寻那柄‘如水剑’的下落。待这件正事有了着落,再去理会那些枝节小事也不迟!届时选个黄道吉日,‘魏州八雄’一道过去,好送那酒肆掌柜上路。”林解元笑意冰冷、语气森然,听得“魏州八雄”其余几人,心中皆是一凛。
    “如此甚好!那便全听林解元安排!哈哈哈!”田华听罢,脑中已然浮现出酒肆掌柜喋血惨死、天竺舞伎被他肆意凌虐的画面。
    肆无忌惮的笑声,在洛水河畔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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