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熙攘,行人嘈杂。孩童突兀的哭声,并不能引起太多关注。
    倒是居安食肆的伙计,误以为这小乞丐要纠缠食客,挥起一柄扫帚、便要上来驱赶。
    杨朝夕侧目而视,竟将伙计吓得心头一突。阵阵寒意从后腰攀向后背,竟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接着浑身腾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是再也不敢上前半步。
    “小豆子现在何处?凶徒是谁?!”杨朝夕霍然起身、勃然怒道。一双竹筷拍在粗瓷碗上,顿时碗裂筷折,汤汁四溅。
    “怎么了?冲灵子师兄?这小孩子是……”覃清也是面色一变。见惯了文质彬彬、和声细气的杨朝夕,陡然看他一脸杀气的模样,心中涌起不祥预感。
    “呜呜!阿姊刚送回院子,义父和齐掌舵正帮她拔除毒血,叫俺们几个出来买些金疮药……凶徒还在南市北边游逛,不知道叫什么……阿姊是替俺挡住了那恶犬,才……呜呜呜……”小猴子伤心惊惧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小猴子别哭!师父会帮你阿姊治好腿伤。金疮药叫他们去买吧,你先带为师去找那凶徒和恶犬!要治犬咬之伤,还得着落在那恶犬身上。”杨朝夕说着,转头看向覃清,“覃师妹,事出突然、不能陪你闲逛了……”
    覃清摆摆手:“冲灵子师兄,何须客套!左右无事,便随你一起去看看那凶徒恶犬、到底长什么模样!”说完摸出一枚银铤拍在食案上,竟先出了食肆。
    杨朝夕心中记挂着小豆子伤势,又担心去得晚了、那凶徒和恶犬跑掉。便不再多言,拽着小猴子、向南市北面疾步奔去。
    盛朝煌煌气象,从宫廷到坊间,不乏有乐舞、马球、骑射、杂艺、斗鸡、蹴鞠等雅好之人。洛阳号曰神都,这些消闲物事,比之帝京长安,自然也不遑多让。
    洛阳南市,因铺肆林立,如马球、蹴鞠、骑射之类,须阔大场地的消闲之戏,便无法施展。于是官民商贾,便将斗鸡这类占地小、彩头多的活动,奉为圭臬,乐此而不疲!
    南市东北隅,多营丝绸、瓷器、皮毛、香料等物。至于茶肆、酒肆、馆舍、娼肆伎馆等吃住消闲之所,无不齐备!而往来其间者,多锦衣玉带、靓妆艳服,非富即贵。这些人忙碌之余、手有闲钱,便想着寻些刺激的事情。
    于是隔三差五,南市东北隅的一块空地上,便会聚拢起一圈青头华服的纨绔、商贾、浪荡子等,以斗鸡为戏、兼以银钱押注。押胜者,可以博取一倍至数倍不等的银钱;反之、亦有大败亏输者,散尽身上财物。正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日天色放晴,南市东北隅的空地上,被人用竹棍和缯布,圈起两尺来高、一丈见方的围子。围子中间,两只斗鸡正啄斗得不可开交!尘土四起、羽片纷飞,怒不可遏的鸣叫声时时响起,不死不休的斗志已经点燃!
    身着各色襕袍、裙衫的男子与妇人,将斗鸡场围得水泄不通。随着两鸡面红耳赤、越斗越勇,众人的情绪也都被调动起来,时而惊叫、时而欢呼。个个声嘶力竭、激动难抑,恨不能亲自跳进去、好助一臂之力。
    杨朝夕、覃清、小猴子三人,早已不动声色、挤进了亢奋的人群。众人注意力全集中在斗鸡场中,对这忽然多出来的三人,自是选择视而不见。
    人群中,一位幞头乌青、身穿藻绿联珠纹襕袍、足蹬乌皮六合靴的华服公子,正探头探脑,关注着斗鸡场内的战况。手中一条手指粗细的绳索延伸开去,绳端拴着一只红黑相间的莱州犬,正蹲坐在地上、抖着硕大的舌头,犬牙上还沾着血渍。
    小猴子悄悄伸手指了指,杨朝夕登时会意,轻声笑道:“看场中局面,用不了二十息、那青鸡必然落败。咱们稍待一下,莫扫了大伙雅兴。”
    小猴子点点头,也把目光投向场中的两只斗鸡。话说半个时辰前,自己也是因为贪玩、要来看斗鸡,才不小心冲撞了那华服公子,被他纵犬来咬。若非阿姊以身挡住,此时躺在院中哭嚎的、便是他自己了。
    然而,杨朝夕前面一人似是听见了他的判断,猛地扭过头来、面色不豫道:“青鸡必能胜出!你若不懂,莫要……诶?我当是谁!原来是‘始乱终弃’杨少侠!今日竟有闲情雅致,跑来这里押注斗鸡?!”
    杨朝夕也认出了这人,便是崔府第一号纨绔幕僚王辍。此人吃过他一记穿心脚、此刻竟还敢对他冷嘲热讽,果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二世祖。
    王辍出言不逊,杨朝夕也懒得跟他客套,直接针锋相对:“素闻王兄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无所不通,本来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柴公子……”
    “你……哼!牙尖嘴利的小子!今日本公子有事,不与你计较!他日撞上,必要你好看!”王辍虚张声势地叫嚣完,身子却挤向了另一边,远远地躲开了杨朝夕。只是一双贼兮兮的眼珠子、不时瞥向覃清,悄悄咽了咽口水。
    一段小插曲、并没有被杨朝夕放在心上,转而继续看向斗鸡场中:一青一红两只斗鸡,坚喙利爪,激斗正酣!
    青鸡通体青碧、背羽翻白,被众人呼作“乌云盖雪”,此时正对红鸡眈眈相向。不时绕着红鸡奔行几步,寻着它的弱点,其咄咄挑衅之状、凶如猛兽。
    红鸡胸宽羽短、头小目灼,取了个诨号叫“流火玄衣”。面对青鸡的挑衅,竟矫首昂视、气定神闲。待青鸡按捺不住、疾冲上来,它便奋翅而起,爪利如钩,几下便抓掉了数枚青羽!
    青鸡吃痛,果断退避。然而斗志不衰,依旧绕着红鸡奔行游走,像极了两个以死相拼的武者。
    两鸡相持不动的一瞬,杨朝夕看得愈发仔细:青红二鸡皆头缚花冠、爪戴金距。仿佛披甲上阵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都不愿在气势上输掉半分。
    如所料不错,青红二鸡的头上、想必点了狐膏,而双翅上、必然抹了一层芥末粉。这些提增斗鸡战力的法子,对时常参与斗鸡的人来讲、并非什么隐秘。只要押注的鸡能获胜,什么法子也都使得!
    便在这时,青鸡一个箭步冲去,随即扑棱双翅、乘风而起,要以利爪抓破红鸡的脖子。红鸡呆若木鸡、竟不闪躲!任由青鸡在它脖颈间、抓出几点血痕。
    就在青鸡双爪离开、将要撑地的刹那,红鸡脖子陡然一弹,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啄在了青鸡的一只眼睛上,顿时乌珠迸开、鲜血长流!
    青鸡哀鸣一声、身形已然不稳,跌跌撞撞向一旁逃去。红鸡已然凶相毕露、振翅飞起,如鹰隼般扑击而下!一双利爪准之又准、再度抓到了青鸡头上,花冠顿时被抓落下来,鸡冠上也沁出血珠。
    最为致命的是、青鸡另一只眼睛也被抓瞎,此时再也站立不稳、一头撞在地上。屈辱而愤怒的双翅、拍起一阵灰尘,将它包裹起来。似乎能抵挡一些红鸡的攻势。
    红鸡敏捷地躲开腾起的灰土。似是冷眼旁观一般,待青鸡力气耗尽、双翅不再扑棱,再度飞扑而上!只是一抓一啄,便在青鸡脖子上凿出几个血窟窿。
    黑红黏稠的鸡血喷溅出来,斑斑点点洒在地上、混入泥土中……青鸡双翅微颤,双爪又蹬了五六下后、便安分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好、好!‘流火玄衣’赢啦!本公子今日赚了!”
    “唉!看走眼了!‘乌云盖雪’素来勇猛,今日偏遇到了克星……”
    “这‘流火玄衣’是你养的吧?不错不错!下回出战知会一声,我还押你!”
    “肯定是使诈!‘乌云盖雪’怎么会输?!银钱还我,今日小爷不押了……”
    “愿赌服输!若再胡乱嚷嚷、小心吃拳头!”
    “……”
    一死一活,胜负已分!场外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垂头丧气、有人怒骂不止、有人笑而不语……
    负责看场的浪荡子跨入场中,摇了摇铎铃,将显而易见的结果、高声宣布出来,一场斗鸡才算真的结束。
    方才信心百倍的王辍,此时才哭丧着脸、走出了围观的人群,显然身上银钱已全部输光。否则以他的脾性,必然还会接着押下一场,好将输掉的银钱、连本带利再赢回来。
    覃清一手按着小猴子肩膀、一手攥成了拳头,也被场上的气氛感染,既为红鸡获胜而感到振奋,也为青鸡的败亡而感到惋惜。心头不由涌起一句略显苍凉的判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正要转头与杨朝夕议论几句,却见他早走到两丈之外,正一脸笑意、向那华服公子抱拳道:“恭喜仁兄押中,大胜凯旋!小弟有一事相商,还望仁兄慷慨襄助、玉成此事啊!”
    那华服公子拿了赢回的银钱、正喜不自胜,忽然听到有人贺喜,自然满口应承。待听道杨朝夕说有事相商时,脸上笑容便已褪去大半:“你又是谁?本公子认得你吗?快让开些,莫挡了本公子下一场的财运!”
    杨朝夕也敛去笑意、冷然道:“你不认得小爷,你家狗子却认得。岂不是说、你连狗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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