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温软,夕照橙红。
    乞儿帮院落内,长者与少年相视而立,眉宇间、皆是郑重其事的态度。
    龙在田若有所思:“小友的意思是,以后我乞儿帮帮众出门乞食、每人须带一根竹棍,以防恶犬伤人?”
    杨朝夕点点头:“对!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帮众有了竹棍、还须习练几套棍法,再遇到恶狗时,才能挥棍击退这些,以护得自身周全。第三步,帮中除老弱病残,凡体魄健全者、皆应修习武技。如此一来,即便遇到朱门恶仆,也多了几分自保之力。”
    龙在田闻言、不由击掌称善:“小友见地,果然不凡!竹木柴棍,轻易可得,待会儿几位掌钵回来了,我便交代下去。从明日开始,乞儿帮帮众出门乞食,一概带上竹棍木棍。另外,乞儿帮帮众每日早起一个时辰,随我练习棍法。若小友有暇,也请将修习过的棍法,教授给咱们帮众。”
    杨朝夕颔首道:“这是自然!实在是近来诸事繁杂,不能静下心来、向龙帮主讨教那‘捕风捉影手’。待手头几桩事了,便能在帮中多呆些时日……”
    燥日灼裂喉管,骤风掀起尘沙。
    南市东北隅,十几个纨绔子弟、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哀嚎声此起彼伏。
    散乱的竹棍间,一个灰头土脸之人陡然坐起、恍如诈尸,却是废柴公子王辍。方才见众人动手、他便心知不妙,借着杨朝夕悍勇无匹的攻势,将竹棍一抛、便躺在地上装死。
    而其他纨绔子弟,却都是结结实实挨了棍子,有的手臂折断、有的头破血流,竟无一人幸免。
    王辍举目四望,惊散的人群没有返回,该出现的不良卫也并未出现。看来今天赢回银钱、已然无望,只能改日再来押注斗鸡。经此一事后,心中对杨朝夕这个“山野村夫”的忌惮,也更深了几分。
    他起身拍了拍灰土、便要返回崔府,却见不远处邵青冈趴在地上,后颈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宽厚的脊背一起一伏,轻微鼾声响起,在一片哀嚎中、显得尤其突兀。
    王辍走到近前,轻轻拍了拍邵青冈:“邵公子?邵公子?醒一醒!那狂徒走了。邵公子?邵公子……”
    叫了半天,那邵青冈才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口水落地:“月娘……今早不耍了哈……小爷疲乏、要再睡会儿……”
    梦呓半晌,才揉了揉眼睛,看到周围景致与一场春梦大相径庭,才陡然想起方才发生之事。又见眼前出现一张熟悉且猥琐的脸,不禁嚎哭道:“原来小爷真的死啦!王辍兄弟、你是下来陪我的吗?嗷、嗷……”
    王辍看着邵公子贪生怕死的丑态,想笑又不敢笑:“没死、没死!邵公子,咱们都活的好好的。那狂徒已经畏罪逃跑啦!你大可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回头从长计议,定叫那狂徒吃不了兜着走!”
    邵青冈翻身爬起,摸了摸颈后血痕,啐了口黑泥道:“噫!我特么还活着!真好、真好……呔!这狗辈狂徒,连杀我‘扬威将军’和‘福威将军’,此仇不共戴天……”
    王辍扶起邵青冈,又附和了几句,两人才歪歪斜斜、消失在草木掩映的坊曲间。
    乞儿帮院中客房,杨朝夕趴伏在木榻上,后背的袍衫已被老丐龙在田悉数裁开,露出触目惊心的抓痕。较浅处已然凝结,宽逾一指粗细、深可见骨处,仍在向外渗着浅红的血浆。
    龙在田递给他一团白纱,叫他咬在口中,才弹开手中瓶塞、将金疮药一点一点抖落在伤口上。药是好药,然而洒在创口上面、竟如剜心蚀骨般疼痛!
    杨朝夕整个身体,陡然弯成了河虾,一口牙齿深陷纱布中、将之洇红……待六道抓痕全上完药,杨朝夕已然累到虚脱,浑身上下被汗水打湿,像是刚从河里刚捞出来一般。
    喘息片刻,背上痛楚已减轻许多。龙在田又把他扶起,取来白纱、紧紧缠在他身上,形如女子裹胸。便是杨朝夕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慢慢舒活了一下肩背,痛感已不似方才那般猛烈,或者说、杨朝夕已经适应了伤口的疼痛:“龙帮主,剩下的一点金疮药和纱布也给我吧!后院那只鹘鹰、被我打折了爪骨,正好帮它医好。”
    龙在田把金疮药和纱布递上,笑道:“小友宅心仁厚,倒更适合修禅。一只禽兽这般伤你、尚且以德报怨,若是恶人害你,你也能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吗?”
    “龙帮主谬矣!鹘鹰伤人,是受恶人驱使。便如刀剑伤人、罪在用刀使剑之人,而非刀剑。所谓凶兵、只不过是常被凶恶之人所用,才沾满凶煞之气;而所谓神兵、则为侠义正直之人所用,才布满凛然之气。”
    杨朝夕“嘶”地嘬了几个牙花,昂首笑道,
    “况且,这鹘鹰颇有灵性、绝非凡品,像极了龙帮主曾说过的‘羽族’妖修。无论人族、妖族,修行皆是不易。若无血海深仇,便放它一条生路,也算是结个善缘吧!”
    龙在田浓眉一耸:“哦?若是妖修,老丐便同你一观。方才只顾得杀犬取脑,不曾细看那只大鸟。”
    说罢,随杨朝夕来到后院,看着他小心翼翼为鹘鹰接好爪骨、敷药包扎,一股敬意从心底生出。而那鹘鹰,竟也顺从无比,接骨、上药之时,不但没有躁动,反而将头颅在杨朝夕身上蹭了蹭,以此示好。
    忙完这些,杨朝夕侧过头来:“龙帮主以为如何?这鹘鹰是不是灵性十足?”
    龙在田双眼闪烁精光:“这大鸟……还真有可能是只妖修。可即便是,道行也太浅了些!连‘化形’都未开始,最多算是灵智初开。”
    杨朝夕奇道:“何谓灵智初开?妖修,不就是鸟兽虫鱼各得机缘、各循其法,修炼成妖吗?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龙在田少有地露出傲然之色:“自然有门道!妖修从本体修成法体,须经历‘化形、练精、练气、炼神’四阶、共二十四层的修炼,这个小友是知道的。但每一阶、每一层如何去修炼,小友可知?”
    杨朝夕诚实地摇摇头。
    龙在田没有卖关子,而是顺着记忆、徐徐说道:“二十年多前、我还在青城山天师洞修道,便常听师父讲,青城山深处不毛之地有大妖,皆是得气运眷顾、开了灵窍,随后历经诸般奇遇,修行而成。
    我方才说的‘灵智初开’、又叫‘开灵窍’,便是一些游荡山间的飞禽走兽,偶尔机缘巧合之下、吞食了奇花异果,灵智便在旦夕间豁然开通、随即突飞猛涨。
    灵智大涨的生灵,便会如人一般思考生老病死,开始向往长生不老。于是便想方设法去借天地灵气、日月辉光,淬炼本体。累积若干岁月、没被他族猎杀的,就会化为人形。这便是妖修‘化形’。
    ‘化形’阶段的妖修、尚不能口出人言,只能大概听懂些人话。待彻底化为人形后,便能学着尘世之人说人话、做人事,修行更高深些的术法。”
    杨朝夕恍然:“原来妖修欲修道成仙,比之人族道修、更要千难万难!”
    龙在田也感慨道:“万物有灵,皆可修行。然寿元却各有长短、境遇也各有不同。所以修行一途,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成功到达彼岸的、实在寥寥!”
    杨朝夕这才抱拳行礼道:“小道受教了!龙帮主,天色已然不早,我须赶回馆舍。最近几日事情颇多,便不来叨扰了,还请龙帮主费心、看顾好小豆子的伤势。”
    龙在田拱手一笑:“好说!”
    修文坊中,屋舍依旧。
    袅袅青烟从一些家户的后厨飘出,浓浓的烟火气逗留在坊曲间,给繁忙的尘世又添了一抹底色。
    弘道观前,光洁的石柱上拴着一匹飞云骢,正“咴咴”地喘着粗气。四只铁蹄不时敲几下地面,显得百无聊赖。
    玄元殿旁的一间靖室内,观主尉迟渊正与一名年轻队正对坐饮茶。
    那队正似乎觉得茶汤寡淡无味,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巧的黄铜酒榼,拔开木塞道:“师父,要不要吃一些?”
    尉迟渊笑道:“为师去年便戒了酒,岂能前功尽弃?倒是传宗子你、在军中竟染上了这个坏毛病。以后若能少喝、便尽量少喝些,容易误事。”
    这年轻队正、便是已入行伍的传宗子方七斗,观门前的飞云骢,便是他时常骑乘的坐骑。见师傅告诫,忙抱拳道:“弟子谨遵师命!”说罢、只喝了两口,便将那酒榼重新塞好。
    尉迟渊颔首道:“能自规自诫、方是良将之资。你这次过来,是有新的消息要与为师说吧?”
    方七斗抱拳笑道:“师父一语中的。这几日我派‘洛中七侠’中的丘除安、程四儿几个人,在城中四处明查暗探,确是探听了一些消息。不但与罗柔之死有关,更涉及到‘如水剑’的一些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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