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乱发,洛水湿裙裾。
    天极护法覃湘楚,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覃清,面上怒色、顷刻化作一片疼惜:“清儿……你不在宅中学绣、不去道观诵经,跑来这里舞枪弄剑……你看看你身上的血迹,若真有个闪失、叫爹爹如何向你娘亲交代!”
    覃清抽噎半晌,便将头昂起,依旧跪着回道:“原来爹爹一直瞒着我们!爹爹虽是‘皇商’,往昔却只许族中子弟识文断字、学佛修道,不许沾惹半点买卖上的事。族中为此多有怨言,都说爹爹贪财重利、不近人情。今日方才明白,原来爹爹心中早有考量,祆教行事、秘而不宣,岂能对家眷明言?”
    覃湘楚长叹一声道:“爹爹从前确是行商。可世道不宁、朝不保夕,不但安史贼兵强抢咱们财货,便是过路的官军、又何尝不觊觎咱们银钱?若非教中兄弟搭救,爹爹早便是岭外怨魂、路旁枯骨了,哪还有命贩茶营丝、买宅置业、娶妻生子……
    这些事、我初时不曾给你娘亲提过,可同衾共枕几年后,难免梦呓语失,也被你娘亲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妇道人家、别无他求,唯子女平安而已!所以才捐了许多香火钱、送你去了道观,又令你胞弟入白马寺做了俗家弟子。若将来我有何不测,还有庙观可以庇佑你们。”
    覃清面色悲戚:“可清儿只要爹爹好好活着。今日城中街衢坊间,都传言祆教惹得公门不快、要四处兴兵捉拿教徒。胡商皆是人人自危,闭门不出,惟恐惹上干系。可爹爹……竟是祆教头目!便是被惯熟的公门胥吏撞见,又有谁敢顾念旧情、网开一面?”
    圣女小蛮自幼受义父教养,又在懵懂之时、被行了“封圣之礼”,成了中土祆教的新代圣女。对于覃清此刻心绪,倒颇有几分感同身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天极护法所为,实是用心良苦,清妹莫要多行责怪才是,不然他定又要寝食难安了。”
    覃清灵眸通红,侧目而视道:“谁是你清妹?我爹爹虽入祆教,我却是道门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莫摆你那居高临下教训人的架子。”
    覃湘楚自知圣女开解覃清、乃是一番好意,却讨了个没趣。只得苦笑道:“圣女恕罪!小女骄纵,言语不敬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覃清见爹爹这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顶撞几句,却听唐娟代她抢先开口道:“自古妖妃误君、狐魅祸国,定是你这外邦的狐媚子,使了什么魅惑之术,才能叫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你赴死……”
    这话一出口,连杨朝夕都不禁皱眉,虽知她只是为回护覃清、才口没遮拦,但似这般“指着和尚骂秃驴”,却着实有些过火了。果然见小蛮勃然变色,脸上却不是愤怒、而是惊诧,似乎对她这句指责,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啪!啪!”
    两记惊天动地的耳光,瞬间在唐娟脸上炸响。唐娟只觉天旋地转、便一跤跌在甲板上,双颊犹如万千钢针扎在上面,疼得连呼痛都忘了。不禁伸手去摸,却觉双掌冰冷、凉得她一阵哆嗦。想要张口咒骂,不料双颊早肿得似青蛙鼓腮,下颌刚撑开一点、便痛得要昏厥过去。热泪登时蓄满眼眶、啪嗒落下,心头涌起翻江倒海般的委屈。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竟还有些恍惚之感:“姑姑平生,最恨人提‘狐媚子’三个字。今日略施惩戒,叫你长个记性!”
    覃湘楚、小蛮见圣姑骤然出手,也是大吃一惊,忙拢手作焰、单膝跪倒,拜道:“圣姑万福金安!”
    覃清见师姊泣涕涟涟的模样,心头火气,抽出长剑、便要寻柳晓暮理论。杨朝夕赶忙一把拦住:“覃师妹,你不是她对手,动起手只会吃亏……”
    “莫要拦我!她欺侮师姊、便是该打!今日若不替师姊讨还,还讲什么同门之谊……你松手!”覃清拼命拨开杨朝夕的胳膊,要提剑冲上。
    不料那圣姑恰好转过脸来,一双凤眸宛如清潭,两瓣朱唇艳而不妖,仙袂飘飖,玉足凌波,望去只有二八年岁,却不似凡间女子!
    覃清不禁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便连讨伐的底气、也弱了许多:“祆教圣姑,便这般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吗?”
    覃湘楚大惊失色,忙稽首拜倒:“小女言语无状,冒犯圣姑威仪。恳请圣姑宽宏大量,万勿与她一般见识!”
    杨朝夕自知唐娟出言不逊在先,惹得柳晓暮怒而出手,也算是“罪有应得”。但两边都是自己朋友,偏帮一头,反惹诟病,一时间却是拿不定主意。此时见覃清对柳晓暮出言诘问,担心柳晓暮再出手伤人,也忙转圜道:“晓暮姑姑!覃师妹关心则乱,出言顶撞,却是人之常情,还请勿怪。”
    柳晓暮并不恼怒,饶有兴趣打量了一番覃清,才徐徐道:“天极,她果真是你女儿?倒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怪不得这小道士、要替她求情呢!”
    覃湘楚自是不知,杨朝夕其实与覃清一早便相识。只是见这杨小兄弟与女儿同道相称、又几番回护于她,还道是之前他与曜日护法那一番玩笑话,被这杨小兄弟当了真。此刻见女儿如花似玉,更是极力表现、要上赶着给自己做女婿。
    一念及此,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登时涌出几分不舍:我家清儿素来金贵,这个小子武艺虽好、却不似世家子弟,倘若真许给他,岂不要跟着一辈子受苦?
    杨朝夕、覃清两个,见柳晓暮言有所指,虽各怀心思,却是不约而同红了脸。杨朝夕连连摆手,便要辩解:“晓暮姑……”
    “以后,叫我晓暮姑娘!”柳晓暮忽地打断他话头,笑中含怒道,“小道士!既然你非我祆教中人,咱们便平辈论交。这覃姑娘是你朋友,我便卖你分薄面,不与她计较。我祆教行事,虽不怕人议论,但若再有人当面乱嚼舌头,便莫怪我不客气!”
    覃湘楚本欲继续求情,见圣姑竟如此看重这位杨小兄弟,不但与他平辈相称,更肯听他所言、不与女儿为难。当即又拜下道:“天极谢圣姑包容!”
    柳晓暮微微颔首:“天极、小蛮,你二人将船上徒众安顿好了,便上来见我。”说罢,身形化为一道红光,便消失不见。
    小蛮扫了眼船上的百合卫:“来人!去取半斤菽豆,煮熟漉干,加酢浆捣烂成泥,给那个牙尖嘴利的阿姊敷上,可以消肿散淤。”说完,又向杨朝夕展颜一笑,“公子忙完手中杂事,可来楼一叙。”
    杨朝夕方才一直对小蛮“浴火重生”之事、颇感奇异,正想一探其中玄妙,便顺口应道:“自当叨扰。”
    小蛮点点头,福了一礼,盈盈而去。杨朝夕转头看时,却见覃清正蹲在唐娟身侧,仔细替她察验伤势。
    蓦然抬头、四目相对,覃清本能地闪躲开去,银牙咬着嘴唇,许久才幽幽道:“杨师兄,前几日你身受重伤,是方师兄、唐师姊将你留在方宅,又是求医问药,又是日夜照料……你怎可眼睁睁瞧着旁人欺侮唐师姊、却袖手旁观?你……你还是从前那个‘冲灵子’吗?”
    覃清说罢,潸然泪下。
    杨朝夕心中愧疚、默然片刻,才上前道:“今日诸事,一言难尽!如今祆教尚未脱险,难免草木皆兵。咱们既已上了这船,自当谨言慎语、莫去主动招惹为妙。待唐师姊醒转过来,小道自当亲自向她赔罪!”
    说罢,眼睛看向那哭花了妆容的肿胀脸庞。原来方才羞愤剧痛之下,唐娟早已昏了过去,此刻正靠在覃清臂弯里,面上泪痕尚在,显得尤其凄楚可怜……
    彼时,画舫西面,落日已擦着峰线,缓缓向白昼作别。
    洛水浮光跃金,官道烟尘蔽树,一派纷纷扰扰的红尘景象。
    官道附近,许多道绛红的身影、簇拥着一个个“圣女”四散奔逃。数丈之外,更多的人身着常服、提着着刀剑,远远地追赶。怒喝声、喊杀声、马鸣声、惨叫声,重叠在一起,交织成混乱的交响。
    手无寸铁的寻常教徒,很快便与护着“圣女”的教中头目、卫兵们拉开了距离,乌泱泱地堵在官道上。仿佛惊惶的羊群,虽然被极力驱赶,却无如如何也跑不起来。
    如此一来,倒也拖慢了洪治业手下之人追击的速度。看着眼前缓慢涌动的人潮,以及更前面渐行渐远的“圣女”,除了干着急外,竟是别无他法。
    厚载门外,余晖只剩下一抹。打在城垣上,依旧是金碧辉煌的壮烈。
    伏在城门外杂树上、草丛间、土坑中的数百兵募,衔枚屏息,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神经紧绷,竟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城门外的官道,只是通往长安的一道支路,南行几里后、还会与主路汇合,再一路折向西面,向香鹿寨、灵山坳的方向延伸。
    脚步声越来越近,兵募们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正待一拥而上,将那入城的“圣女”团团围住、绑回去领个首功,却听几棵树上的同袍一声惨叫,跌下树来,脸颊上、脖颈上,竟插着几根细细的树枝!
    “前有伏兵!速速回撤!”
    随着那些脚步声中一声高呼,这队簇拥着“圣女”的人马,竟果断掉头、往东南方向的荒草间逃去。
    “恁娘!快追!”
    兵募们气急败坏、纷纷涌出,向那逃窜的人马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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