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天光初绽,云霞方兴。
    杨朝夕趺坐在客房木榻上,满室的药味尚未散尽,昨夜简单处理过的外伤,均已结痂。想必用不了几日,便可复原如初。至于打斗时震伤的腑脏,经过一夜调息行气,却也好了大半,且内息充沛、精力勃发。似乎盈亏轮转之际,三处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竟更凝实坚劲了几分。
    杨朝夕心中便又多了一道明悟:原来修道练气,并非要一味躲在山中、苦修冥悟,不问世事。而若将所蓄之气、挥吐于外,先消耗,后补给,一亏一盈间,反而更能激发潜力。重新生发出来的二气、更加精纯,于修道而言,委实大有好处。
    内息若聚而不宣,便如一潭死水存在体内,遇热方可化气,遇寒才能凝冰。其质想要蜕变,便只能靠呼吸吐纳这等水磨工夫去修,故而进益颇为缓慢。殊不知,若将内息与天地间诸气沟通相合,时而蕴养于身,时而发散体外,才更容易顺势而应时,从而参悟到天人合一的玄奥……
    学以致用,才是修行之理;内外交感,方合内丹之道!
    杨朝夕意念飞转间,双目微睁,那一缕缕东来紫气,早随着一呼一吸、化进胸腹、度入周天。随着奔涌的内息,不断填塞在二气之间、似乎要将二者隔开,渐成三色交缠之势。他细细感应着三气合流、对于道种的浸润与冲刷,渐觉那吸纳入体的紫气,竟变得薄弱起来。
    待运起内视之法、仔细观瞧下才发现,那根苗一般的道种,竟以枝叶作手,将那些东来紫气一块一块抽扯过来,缠在了根部。根须便如蚕虫啃食桑叶,迅速将紫气嚼碎吞掉,有的还畅快地抖起了“身躯”。杨朝夕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一时间惊异连连,竟看得痴了。
    直到客房木门被“吱呦”一声推开,一道蹑手蹑脚的倩影,运着莲瓣双足、无声行至榻前。他才将意念从“存思”之境中渐次脱出,完全睁开双眼,展颜笑道:“覃师妹早啊!”
    覃清忧结眉间、愁上玉容,似有几分犹豫地道:“杨师兄!原本今日,我要随唐师姊回一趟麟迹观,好将妖物伏诛的喜讯禀告师父。可方才听院中仆婢议论,说昨夜城中各处大肆拿人,这事不用多猜,便知是冲着祆教而来。如今我家中如何、爹爹娘亲是否无恙,却一概不知……所以,清儿想邀师兄一道回去,倘若真有什么变故,也只有师兄能帮得上我。”
    杨朝夕一想虎妖都已灭杀,如今左右无事,便点头道:“我本也想去见一见公孙观主,将罗柔师姊真凶伏法之事禀明,算是个交代。不过却不急于一时,便先随覃师妹走一遭。”
    覃清这才露出几分振奋之色:“清儿便在院中等候,杨师兄收拾好了,咱们就动身!”
    杨朝夕目送她出了客房,看那娇小却窈窕的背影、与记忆中的女子渐渐重合,心中少有地涌出一股暖流。
    顾不上发愣,他已换上了常服,又将昨日那身绛红莲蓬衣、月白面巾铺叠收起。又迅速整理了的行囊包袱,才将玄同剑捆在腰间,一径出了客房。与覃清会齐,拜别了方家长辈与唐师姊,快步向永泰坊行去。
    晨鼓刚响过一巡,坊市中略有些热闹,坊市外却还没多少人烟。笔直空旷的街衢上,不是还能在角落里、灰土间发现干涸的血渍,可见昨晚未见之事,又是何等的血腥惨烈。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当场,也不知有多少祆教教徒被捉拿了回去、此刻正忍受着各种刑罚拷打。
    覃清面色煞白、一语不发,心头的不安早化作飞快的脚步。便是以轻功见长的杨朝夕,也是稍稍运起“一苇渡江”功法后,才堪堪跟上了步调。待两人一路疾驰,钻入永泰坊、回到覃清久违的乌头大门前时,才勉强松了口气。
    看着眼前完好无损、门环沉静的大门,以及四周干干净净的地面,覃清才定了定神,跨步上前、叩响门环道:“开门、开门!本小姐回来了!”
    然而等候了约一盏茶工夫,门环已叩过三通,才有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姬,将乌头门掀开一道缝隙,探头便道:“姑娘找谁?”
    覃清当即被气笑:“我回家!你们又是谁?怎地如此面生?”
    另一个胡姬这才认出了来人身份:“原来是覃姑娘和杨少侠!恕我二人眼拙。昨日黄昏天暗,渡头远远一瞥,没有看得太清楚。圣姑有令,命我等看门护院,防备有人来找麻烦。”
    覃清冷笑道:“圣姑还真是严防死守、滴水不漏。连我覃府之人,也要拦在外面,好一招‘鸠占鹊巢’!”
    两个胡姬这才恍然,几句寒暄下、竟忘了叫两人进府。忙告罪着拉开门扇,将杨朝夕、覃清让了进来。
    步入大门,一座丈许高的砖砌崇屏映入眼帘。崇屏之上,是偌大的砖青色浮雕牡丹,花盘雍容,枝叶肥硕,望去栩栩如生,几乎要破壁伸出。
    绕过崇屏,便是前院,正中是一道七尺来宽的青砖长经,直通阔大堂屋。青砖长径两侧,庭树如盖,花木错落,皆被园丁修剪得颇为齐整。前院两侧是两道迂回曲折的抄手游廊,廊下藤蔓倒挂、枝叶带刺,将檐柱遮住大半,却是随风而荡、绿意盎然。
    覃清立在崇屏下,指着游廊下的藤蔓、欢欣雀跃道:“杨师兄,那个叫蔷薇花!夏日便开,香气满院,有‘红锦帐、白玉堂、黄金甲’三样花色,是清儿极喜欢的花木。”
    杨朝夕笑着颔首道:“可惜来的早啦!不能亲眼得见,想来定是美不胜收。”
    说罢,便预备沿着砖径,一路踱去。便在这时,两个胡姬身形一闪,竟阻在了他身前:“圣姑与天极护法在正堂议事,不便见客,请杨少侠见谅!”
    覃清登时明眸圆瞪,琼鼻微微一张,樱唇早已绽开:“你们……也太蛮横了些吧!本小姐在自家宅院,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哪里容得外人指手画脚!快让开些,免得本小姐动手!”
    两个胡姬,其实便是脱去莲蓬衣的百合卫,手底工夫自也不弱。此时见这覃府大小姐竟然要抢闯,再不犹豫,“锵!锵!”两声,抽出横刀架在身前,下巴微扬道:“覃姑娘,我等奉令行事,还望海涵。”
    覃清见两个胡姬嘴上客气,神态却丝毫不让,也将长剑抽出,便要动手教训她们一番。却觉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了她右肩上,心中火气、登时消去大半。
    却是杨朝夕知道这百合卫刀法不俗,担心覃清吃亏,忙劝道:“覃师妹!咱们急急回来,只是担心你爹爹娘亲安危。若无急事找覃世叔,何不先去看看你娘亲?”
    覃清这才轻哼一声道:“本小姐先去后院,一会再来寻你们的麻烦。杨师兄!咱们走这边。”
    说着,覃清莲步轻转、有意无意拽起那只大手,绕着院中花径,便向一侧游廊走去。只是转过身的刹那,双颊微微泛起两抹红晕,手心不自觉地沁出温润的汗来。
    杨朝夕倒是不疑有他,见覃清没有继续与百合卫纠缠,心下略松。便任由她拽着,步上游廊,一路徐行。看着蔷薇那带着细齿的复叶,交错铺叠在藤蔓之上,心头也涌起一股股幽凉。
    脚踏砖石,穿廊独院,两人很快绕至堂屋后面,却是一方带着小池的园子。池边有亭,庭草矮小,草间有一方几丈见方的空地,却是青石铺嵌。空地四周杵着七八根木桩,显然是覃湘楚平日活动拳脚的演武之所。
    此时恰有一道身影,以木桩为敌手,挥着连枷短棍、左右奔突。棍端不时扫中木桩,发出“嗙嗙”的闷响。杨朝夕一眼便认出,那使连枷短棍之人,正是圣女小蛮。
    小蛮六识敏锐,自然早听到脚步渐近之声。忽觉两道目光向自己看过来,顿时回望过去:却见杨朝夕与覃清牵手而过,郎情妾意。只因听到她这边动静,才微微驻足、好奇观瞧。
    小蛮脸色微怔,旋即又恢复如初,笑语盈盈道:“杨公子、覃姑娘,这么早便回来这边。小蛮借覃府宝地、悄悄活动一下筋骨,不料倒贻笑大方了。”
    杨朝夕正要抱拳回话,不料覃清已跨出半步,欠身微笑道:“若不早些回来,只怕覃府便要更名改姓,唤作‘祆府’啦!咦?圣女姊姊这兵器蛮稀奇,倒像猫儿卷着尾巴……咯咯咯!”
    覃清说话间,却有一只通体金黄、毛发极长的猫儿,“喵呜”一声从廊檐上跃下,轻轻落在她肩头。旋即乖巧地用小舌舔着她鬓发,蓬松的长尾摇来卷去、煞是讨喜。
    如此应时应景,杨朝夕也不禁莞尔。只是见小蛮微微沉下的脸色,忙摸了摸鼻子、趁机收起笑意,却不知该如何劝导才好。
    小蛮听着她话中带刺,登时银牙紧咬、不怒反笑道:“覃姑娘好锋利的牙口,只怕比之刀剑、也不遑多让。小蛮不才,倒想用这‘猫尾巴’讨教一二,不知可否赐招?”
    覃清也动了真火,“唰”地抽出长剑,轻轻一跃,已至近前:“呵呵!以武会友,求之不得。本小姐平日无事、最喜欢撩猫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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