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银杏古木下,茶案发出一声哀鸣,旋即四分五裂。
    雕镂精细的金碾、银鍑、铜炉、白瓷盖碗等洒落一地,叮啷作响,却并不悦耳。
    满脸血污的王辙跪在茶案前,看着王缙气得脸色青白的脸,任凭炭火、茶汤、碎瓷片溅落在身上,只是瑟瑟发抖,头垂得几乎要掉落下来。
    王缙抬起右掌,见方才盛怒之下、一掌拍碎茶案的掌心,竟被划出一道血口来。又瞧瞧左掌,已被医工敷了烫伤药、用软罗巾裹得似粽子一般,不由倍感苍凉:
    自己终究已经老迈,不复少壮时的悍勇。这一双手曾挥毙多少贼兵头颅、也分毫未伤,如今不过一方木案断口,便已伤成这般模样……
    偏偏耗费许多心血、金银养的这些锁甲卫,竟都是酒囊饭袋。半数折在祆教手里,另外半数虽逃了回来,却是伤残居多、丢盔弃甲。
    义子王辙更被打瞎左眼,幞头散乱,不复昔日英武,以后怕是挽弓射箭,也未必能射中箭靶。
    王缙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王辙、不住颤抖,半晌才憋出一句:“博山……胜败兵家常事。你说!义父出去诛妖后,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竟将我藏锋数年的‘锁甲卫’,打成了这副德行?!”
    王辙这才敢抬起头来,愤然道:“当时祆教圣姑忽然离教、妖人们全无斗志,锁甲卫一出手便已占上风,加上又有倒戈的行营亲卫相帮,本是稳操胜券。谁知那祆教妖人中、却冒出个天竺少女、令妖人摆出奇异阵法,才将锁甲卫和亲卫尽数阻住。
    同往的那些道士本欲出手相帮,却被李长源一人尽数挡回。攻守之势,当即转易!咱们锁甲卫越拼越少、攻势渐颓,这时那个杨朝夕又折了回来,以劝和为由、与我打赌出手……孩儿不敌,被他打瞎一眼,只得收拢残众,逃了回来……”
    王缙见他左眼中兀自渗血,知他是强忍疼痛、先来回禀。还未来得及去治伤。终于露出一丝心疼之色,便挥手道:“医工何在?快带博山去治眼伤,免得邪毒发作、性命不保!”
    这时,躲在一旁的医工才小心应下,上前扶起王辙、一径出了别院。
    王缙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左右裨将:“今日之败,尔等之耻!你二人人头,便先寄放在肩膀上,留着性命好好反省、如何将功补过!传令下去,叫守在城中各处的锁甲卫悉数回营,闭门操练,听候调遣。不得有误!”
    两名裨将这才如蒙大赦,一番磕头称谢,才起身离去。
    只剩下王缙伫立树下,眸光由暗转明、透出森寒杀意:“李长源……哼!”
    朝晖入院,檐瓦流金。晨鼓已响过三通。
    一个小小孩童,抖着头顶一抹垂髫、形如寿桃,颠颠地跑到一间客房前。挥起肉嘟嘟的小手,用力拍打起来:“杨世叔、杨世叔!快快起来啦!日头晒到屁股啦……”
    然而拍了半晌,却无人应答。孩童眉头一拧、面色瞬间转怒。忽而想起爹爹和娘亲“打架”时的招数,双手齐出、猛然一推!
    “哐!吱呦——”
    房门登时被强行推开。孩童却因用力过猛,双手一空,身体前倾,脚下又被门槛一绊,登时一头栽倒下去。
    片刻安静过后,客房内便传出“嘤嘤哼哼”的委屈声。声音越来越大、迅速演变成惊天动地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登时惊动了宅中仆婢,纷纷循声赶来。
    这时才从穿廊里走出个年轻少妇,身姿摇曳生香,腰肢迎风摆柳,颇有几分动人。却见她绣履轻抬,脚下竟是不慢,很快便越过众人,拦在客房门前。纤眉一蹙,朱唇张开:“该忙什么、便忙什么,莫在此多事!”
    众仆婢知这少奶奶脾性,皆不敢违拗,纷纷应声离去。
    少妇正是唐娟,待遣散了众人、才转过身来,瞧着泪眼滂沱的孩童,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禁笑道:“好建儿、乖建儿!怎地哭成这般,你那硬心肠的杨世叔、竟都不闻不问呢?”
    说话间已跨过门槛,一把将方子建揽起、捧在怀中,边哄便道:“杨师弟,我叫厨下烧了些胡麻粥,配上蒸饼、滋味绝佳!一会便能送来。杨师……咦?”
    却见窗前桌案上,放了张墨迹已干的字条,当即挥手拈起:
    方师兄、唐师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嚼唇穿齿!愚弟一夜辗转,终究心意难平。故此不告而别、回山平仇,还望海涵!二位收留襄助之情,愚弟莫不敢忘。临别稽首!
    杏目流转,顷刻看完,不由愕然。
    杨师弟此次下山的根由,上清观道士尽人皆知,她之前便听玉灵子黄硕讲过。加上昨天她一番缠问,方七斗便将杨师弟如何阴错阳差、得知他爹爹战死的真相,也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此时再看杨师弟字里行间、斩钉截铁,杀意透纸而出,顿时便知不妙。
    杨师弟武艺高强,倒不虞他交手吃亏。只是他若当真杀了那个里正关大石,只怕杨柳山庄便再难容他,公门也会贴出海捕文书、四处缉凶。且他那青梅竹马的关林儿,以及歃血结拜的异姓兄弟关虎儿、牛庞儿,必会与他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他还有个早寡的娘亲、叫做陆秋娘,只怕也要为此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唐娟忙唤来贴身婢女、将方子建交待给她。因方七斗几人还须赶回行营复命,昨日晚些时候、便已出城去了。此事刻不容缓,只好她亲自出马。
    于是又唤了个腿脚机灵的家仆、将马匹牵至门前,问了阍房老张杨师弟出门的时辰,心中稍松。知他若是步行,应当刚出城不久、还来得及追回,当即携了长剑、飞身上马,却先往毓财坊而去。
    坊中通远渠畔,民夫们皆已上工。有的半臂短褐、有的干脆赤裸上身,在采砂船与渠岸间忙碌。
    忽地瞧见一个靓装少妇、策马驰来,不由都停下手中活计,向岸上打起了呼哨。岸上巡视监工的不良卫们看见、竟也不加管束,却抱胸点足、立在一旁瞧热闹。
    唐娟面色微寒,当即扬起马鞭、俯身下抄,在地上卷起一截枯枝来,朝着渠中最欢实的一个民夫甩去。
    “哎呦!”
    那民夫额角被枯枝打中、登时一惊,右足陡然踩空,“噗通”一声跌落水中。惹得一众民夫哄然大笑。
    渠岸上不良卫却是面色一沉,纷纷抽刀奔来,将唐娟团团围住。领头的不良帅叫做高麻子,曾在武侯张松岳手下当差,此时正一脸凶相:“呔!哪家的娘子?好俊的暗器功夫!擅闯清渠重地、意欲何为?!”
    唐娟面不改色,翻身下马,自腰间摘下当年斋坛演武颁赐的那枚鱼符、抛给高麻子,当即抱拳回道:“贫道麟迹观镜希子,来此寻一位朋友,还请差爷行个方便。”
    高麻子看过鱼符、又打量了一番这妇人体态,不禁想到一人,脸色瞬间由阴转晴。忙抱拳笑道:“原来竟是方家方少奶奶!弟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见谅!不知哪个挖泥的有这等福气、竟能与方少奶奶攀上交情?”
    唐娟见这人虽嘴下油滑,道是深谙人情世故,也展颜一笑:“这人约莫十八九年纪、个子不高,大名叫做‘尚青倌’。还请这位差爷叫他过来一叙,贫道有事寻他。”
    高麻子见她姿容撩人、又笑得似花一般,身子早酥了半边。不禁眉开眼笑:“方少奶奶客气!叫俺高麻子便是!”转脸却飞起一脚,将个不良卫踢得跳起,“还傻愣着干嘛?快去喊人,没瞧见方少奶奶着急上火么!”
    那不良卫自不敢怠慢,忙一溜烟向后跑去。不过数息工夫,便拽了个浑身泥浆、身形壮硕的年轻汉子,向这边小跑过来,口中还没命价催促:“跑快些!方家少奶奶寻你问话,莫怠慢了……嚯!也不知你哪来的这般福气……”
    待“尚青倌”气喘吁吁、在唐娟面前站定,高麻子便知她有要事相告。忙将围观的不良卫统统轰走,自己也远远躲开,免得听了什么不该听的隐秘,再被这些江湖豪族之人灭了口。
    唐娟笑意全无、开口便道:“黄师弟,此事非同小可!你即刻转告关虎儿,便说昨日有当年知情人、告诉了杨师弟,关大石便是他的杀父仇人。今日一早、杨师弟便已出城回山,留下字条、说要报仇。现下我正要打马去追,你们须快些跟来。无论怎样、咱们务必要将杨师弟拦下!”
    化名“尚清倌”的黄硕,听罢也是脸色一变,当下便想明白了此事关窍,绝非为父报仇这般简单。忙拱手应下、转身便跑,却比方才跑来时轻捷了许多。
    唐娟再不耽搁,调转马头、便向城北安喜门奔去。
    穿街过坊,踏影绝尘。
    不到盏茶功夫,唐娟已纵马奔出洛阳城。望着散乱坟丘、沃野荒树,粗粗辨明了方向,便又快马加鞭,一路北行。
    犹然记得五年前,自己受师父之命,护持杨师弟与陆秋娘母子二人回山。那时的方七斗、便打着兄弟义气的名头,死乞白赖跟着同行。若非这次同行,只怕她也难以打开心结,最后竟与方七斗做了夫妻、生下方子建……这般想来,杨师弟与陆婶婶、倒像是上苍派来撮合他二人的月老了。
    时过境迁,回眸往事,竟觉得有些模糊。
    唐娟一路胡思乱想,不觉间,马儿已顺着渐高的山麓、奔入一条羊肠小道。
    邙山在望,似触手可及。岂料望山跑死马,又奔了一顿饭工夫,竟还没寻到五年前与母子二人作别的那处山口。
    再看周围景致,早没了青青田苗。尽是被无边蒿草掩住的红土与砾石,不见半间茅舍,没有一处炊烟。两只山兔蓦地自草间蹿出、逃也似的折向马后,又将藏在灌木丛的瓦雀们惊得飞起,倒把她吓了一跳。
    刚长舒了口气,却听几声马鸣、从身后遥遥传来。蹄声杂沓,越来越响,隐隐还有男子呼喝的声音。
    唐娟心头一紧,当即下马、摘下佩剑,挥手抽向马臀。马儿吃痛,当即一跃而出、顷刻便跑得远了。
    蹄声迅速迫近。唐娟伏在草中,手握长剑,眉间凛然。
    争斗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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