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躁,杀声起!
    通远渠岸上,西平郡王哥舒曜列阵在西。
    步射队将他护在阵后,小半举盾,大半持弩。一面将对面的冷箭拦下,一面觑着空隙、将弩箭向敌阵射去。
    投枪队列为前军,几轮投枪掷出去后,便纷纷冲入敌阵之中。将一柄柄或贯透敌兵身体、或斜插在乱草间的投枪拔出,迎头便与挥着障刀短匕的锁甲卫们杀作一团。
    横刀队列于右翼,与同样手挥横刀的不良卫们搅在一处,打得泥浆四溅、血肉横飞。
    不良卫大多出自市井浪荡子,惯会打架斗殴。此时又是性命相搏,渐渐激发出凶性来,横刀挥斩之际,竟不弱于训练有素的行营兵募。
    方七斗趁刚才两军歇战之际,早令丘除安、赵三刀两人,导引众兵募将“表里双环阵”撤去。迅速收拢起人马,归至哥舒曜左近,攻伐退避、俱听其调遣。
    此时方七斗所率弓马队,已按令列阵于左翼,照旧负责拦阻“河朔二十八宿”的阴狠攻势。虽有其他同袍策应,却始终难占上风,急得方七斗暴吼不已。
    反观雁门郡王田承嗣,正被麾下数名天雄卫簇拥着,高视阔步,神采飞扬,跨马立于东面坊墙之下。
    一会儿捋须盯着眼前逐渐明朗的战局,一会又眼含轻蔑、瞪向面色微沉的哥舒曜,自觉胜券在握,不免趾高气扬。
    而扮作“民夫”的道士们,则被冲散在两军人马之间,既要提防“河朔二十八宿”的铁爪,还要应对天雄卫的弩箭。有时锁甲卫的障刀、短匕,会毫无征兆当胸刺来;有时番邦游侠的铁镰、柴刀,则会朝他们下盘砍去……当真是四面受敌、应接不暇。
    雨幕似宣泄一般,充斥在天地之间,将血腥与混乱包裹,也将嘶吼与惨烈掩藏。仿佛这也只是自古而今、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掐准了天时,浇润了土地。
    私欲与公义,卑劣与崇高,皆如枝叶上的浮尘,被这雨冲刷落地、汇入浊流,流淌进河渠湖海之中,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如水剑碑”静立在混战的人群中,气定神闲,旁若无人。
    一蓬污血溅来、两道银光分开、数点雨珠落下……在它本就斑驳的石躯上、又添下许多疯狂的痕迹。然而它依旧岿然不动,云淡风轻,笑看纷争。
    纷争依旧,杀戮不休,两方似已全力以赴。
    但瞧着两军阵后,举棋若定的几张脸孔,便可推知:其实几方领首之人,迄今为止、也都只是试探,皆有底牌未曾尽出。
    缀在李长源身后的七八个“民夫”,早将粗服除去,露出一身精悍的圆领缺胯黑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障刀、鱼符、砺石、火镰、哕厥等物。
    一旁的河南尹萧璟一眼便已认出,这些人正是侍奉太子殿下的东宫卫率。之前扮作民夫潜伏于此,自然是为监视通远渠的一举一动;此时主动显露身份、随李长源守在此处,未尝没有震慑之意。
    想到此,纵是萧璟这等见惯风浪之人,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之前通远渠惨祸后,不但洛城行营强势介入、驻兵于此;李长源与几个老道,更是隔三差五、便会来此踏游,不知再盘算什么;且王缙豢养的私兵,不论虎贲卫还是锁甲卫,都再也不敢染指此处……种种反常,不一而足。幸而他都装聋作哑,没有冒昧差人来此查探。
    如今看来,之前每一桩反常之事,只怕都是太子殿下的手笔。道门、释门、太微宫、魏博镇、行营兵募、江湖游侠、番邦小丑……人人都想独占的“如水剑”,也只有太子殿下成竹在胸、志在必得。
    定了定神,转脸瞧去,却见正给他撑伞的右少尹陆春堂,顿时一脸恭谨、笑迎上来:“萧大人有何吩咐?”
    萧璟见他身子半干半湿,显然是将大半伞盖都遮在了他头上,不由面色稍缓:“春堂!这些时日能稳住三市许多胡商、不令他们携家出逃,你功不可没!恰在之前,择善坊武侯铺又出了张松岳叛离公门、私入祆教之事。故本官才将城中一半武侯铺,划归给你管束。世人皆言‘能者多劳’,望你莫辜负了本官一番栽培之意!”
    说罢,萧璟目光又转回到阵团中,直直盯着身手矫捷的武侯董仲庭,语带深意叹道,
    “从前本官提携后生,不分亲疏,唯才是举。如今想来,唯有‘忠义’二字,才是用人根本。若人有反骨,兼寡义少德,才能愈大、祸害反而也越大!”
    陆春堂登时听懂了弦外之音,忙恭身敬道:“萧大人放心!似董仲庭、张松岳这等吃里扒外的害群之马,纵能蒙蔽众人一时、却蒙不住一世!方才我已差人令择善、道政、仁风、道化四坊不良卫,向城中各坊武侯铺传告了董仲庭叛出公门、投靠魏博镇之事;并在景行、德懋两坊附近设下埋伏。
    此外,已严令洛城八门宿卫盘缠出城之人,遇道不良卫私自出城、先捉起来再说。今日事毕,不论这董仲庭是执迷不悟、还是幡然悔悟,都要杀一儆百。用他的脑袋、镇一镇其他蠢蠢欲动之人……”
    萧璟听罢,连连颔首,却再没言语。
    雨势正隆,许多射出的弩箭、皆被雨水打偏,无法击中目标。
    哥舒曜的步射队和田承嗣的天雄卫,不约而同将弓弩收了、换上趁手兵刃,将不时突近的对方人马斩杀当场,以保各自郡王万全。
    李长源与哥舒曜相距不远,正同几个老道向阵团中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偶尔瞧见道门中人遇险,也会发出暗器、将之救下,然后继续指摘孰优孰劣。
    田承嗣看在眼里,鹰眸寒光微闪,却是冷冷笑道:“王校尉、董武侯!二位英雄既愿入我帐下,不如再纳个‘投名状’来,好叫本王快意一番!”
    锁甲卫校尉王轩,此时已率数十余人,冲至步射队附近。听到田承嗣要他纳“投名状”,当下将心一横,便要“擒贼擒王”、斩下哥舒曜的脑袋回去请赏。
    却见几个老道恰好挡在了身前,装模作样,叽叽歪歪,着实面目可憎。登时刀锋一转,便向老道杀来。
    几个老道皆已老迈,似乎轻推一把、便能要了他们老命。可当王轩等人障刀挥出的一刹,心中便已后悔。
    这些老道,其实皆是城中各处道观硕果仅存的老观主、老监院。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喜俗务,有时辟谷炼丹,有时整日读经,只为求大道之极、长生之法。
    也是机缘凑巧,今日这些老道呆在观中,恰好都望见毓财坊中天降异象。以为是有道门同道将羽化飞升、正渡雷劫,便忙不迭地向这边赶来,想要观摩一番。“恰好”便撞见了等在毓财坊外的李长源,便随他指引、一路来到此处,不料见到的却是那柄蜚声江湖的“如水剑”出世。许多颗好奇心当即被勾起,于是纷纷等在此处,想要一睹为快。
    而李长源少年之时,便常追随师父罗浮真人叶法善游方四处、拜观挂单,早便与这些老道熟识。一见之下,不免唏嘘,颇有几分老友重逢之感……
    再说王轩等人挥舞障刀、连劈带斩,却连几个老道的衣角都碰不到;索性摸出短匕,挥手掷出。不料几柄短匕刚至身前,不是被几根枯指捏住,便是被一只只鬼手劈断,竟伤不到他们分毫!
    王轩立功心切,见这几个老道扎手,不欲再做纠缠,当即呼喝一声,便要锁甲卫随他一道去杀哥舒曜。岂料这些老道心性返璞、近乎稚童,好容易打得兴起,哪里肯放王轩等人离开?
    于是王轩等十几个锁甲卫,先是被老道们摘了长弓箭囊;接着,靴中短匕未及掷出的、也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柄横刀护在身前,用以吓退纠缠不休的老道。这般情形、像极了被狼群环伺的猎户,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唯有苦苦支撑而已。
    李长源见状,摇头叹息:“以利相聚之人,终有一日、见利而忘义。王缙啊王缙!你谋时夺势、算计人心,只怕也未算到,自己处心积虑豢养起来的私兵,旁人不过三言两语、便收作了鹰犬。”
    说罢,忽地欺身上前,双袖连招,拳掌如电。
    “嘭!嘭!嘭……”
    只听数声闷响,王轩等人顿觉小腹一痛、身体一轻。尚未搞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便已被李长源的连环掌法拍飞出去。待狼狈爬起,却发现几人均已出了阵团。
    王轩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摆明态度、要投靠到魏博镇田氏帐下,也唯有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还能博得一线转机。于是咬牙转头,复又奔至田承嗣马前,单膝跪倒、抱拳垂首道:“末将无能!竟敌不过几个老道,请郡王大人处置!”
    田承嗣捋须点头道:“那些老道皆非善与之辈,李长源更是道法近妖,尔等败在他们手里,倒也不冤!不过,只此一事,便足可见你判人不明、决断草率,实在难堪大用。待你入了天雄卫,便从什长做起吧!”
    王轩无可辩驳,只是连连称谢。待抬起头时,却见田承嗣一双鹰眸早盯向了别处。
    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董仲庭已从袍上扯下布条,将右手与刀柄牢牢缠在一起。眼睛不住扫视着哥舒曜、李长源、王缙等人,似在找寻猎物。
    董仲庭却不似王轩那般头脑混沌,一双眼眸中,透着决绝却冷静。他深知田承嗣奸猾多疑,纳这“投名状”的本意,便是要他与洛阳公门彻底决裂。至于取人性命以表忠心,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想明此节,心中便有了计较。于是手中横刀一振,径直向河南尹萧璟攻来。
    萧璟见状,又惊又怒。奈何身边只有陆春堂和几个衙差,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皆已愣在原地。萧璟惶急之下,一把夺过陆春堂手中油纸伞,便向董仲庭砸去。
    “嗤啦——”油纸伞登时被一劈两半,跌落泥水之中。
    同样跌落在地的还有萧璟,手里还握着半截竹伞柄。他望着双目赤红的董仲庭,不惧反怒道:“董仲庭!且不论本官对你曾有提携之恩。今日众目睽睽下、你若杀了朝廷命官,当真以为田承能保得住你?!”
    董仲庭露出一抹狞笑:“那便不劳萧大人费心……”
    说话间,横刀已向萧璟脖颈果断斩下。萧璟双目一眨不眨,似早已将生死看淡。眼见那道银弧飞掠而至,嘴角只余下一道苦笑:
    窈娘!湛儿始终不肯认我。是我有负你们母子,这一世欠下的、只好来世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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